中篇小说《更美的预备》全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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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朱之洱回到家,发现刚才会堂外那几个陌生人在院子外徘徊,见他过来都侧过身去,斜着眼瞅他。朱之洱心里一沉,想,来吧,早早晚晚。一进北屋正房,果然几个穿白色制服,头戴大檐帽,腰扎武装带的公安干警正在等他,郑丹萍和母亲在屋角擦泪。为首一名干警向他出示了逮捕证。
朱之洱二话没说,在逮捕证上签了字,戴上手铐,对郑丹萍和母亲说了句“靠主”,便跟着干警跨出屋门。当他踏上吉普车的时候,听见儿子福生“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的呼喊,猛然一抖。他透过车窗,看见儿子被妻子和母亲死死拉住,扬着小手向他挥舞,顿时心似刀绞,泪如泉涌。
不知过了多久,载着朱之洱的吉普车在一个高墙前停下,朱之洱被赶下车,穿过沉重的大铁门,辗转进了一间屋子,让朱之洱把衣服脱光,换上囚犯的统一服装,然后带他进了一间昏暗狭小的屋子。屋子里臭气熏天,躺满了人,干警指着一个空床板,让他睡在那上面;又指着墙角的木桶,告诉他接手就在桶里。
朱之洱将被褥在空板上铺好,钻进被窝睡觉。板子太窄,一翻身就碰到别人,被左右两人大骂。朱之洱忍住不吭声,蜷着身子。他毫无困意,盯着天花板,脑子还在家里。郑丹萍怀孕了,母亲身体也不好,谁来照顾她们呢?自己进了监狱,会不会对儿子有影响?他会不会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朱之洱想了一会,才慢慢睡去。
夜里,朱之洱忽然感到脸上被狠狠抽了一下,睁开眼,一个面向凶恶的人手里拿着一只布鞋,冲他厉声道:“你他妈属猪的?不打呼噜就死啊?再打老子抽死你!”朱之洱急忙道歉,侧过身去睡,那人这才扔了鞋子,骂骂咧咧地躺下。
第二天一早,狱警发来早饭,每人一个窝头,一碗白菜汤,比他当初在河北农村强多了。碗里只有一根筷子,朱之洱用着很不方便,他练习着用一根筷子捞白菜,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拿走了他的窝头。朱之洱回头看去,拿他窝头的正是那个面相凶恶的人。这人将窝头咬了一口,冲他恶声道,“看什么看?再看抽你!”朱之洱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牢头狱霸,便回转身,继续捞菜叶吃。
早饭一过,朱之洱被带进审讯室,拷在椅子上,面前坐了三个公安干警,目光严厉。墙上贴着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坐在中间的厉声道:“朱之洱,今天提审你,你要如实回答,老实交代。我们将根据你的犯罪事实和认罪表现,决定对你的处罚。你明白吗?”
朱之洱点点头。
“我问你,你为什么猖狂抵制三自运动?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有抵制,只是觉得没必要参加。”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必要参加?”
“三自就是自治、自传、自养,我们的教会从来没接受过英美差会的资助,早就是自治、自传、自养,所以没必要参加政府组织的三自运动。”
“你这是抵制社会主义改造!”干警用钢笔敲打着桌面。
朱之洱不说话。
“你承认不承认共产党的领导?”干警继续问。
“承认。”
“既然承认,为什么不接受宗教管理局的领导?为什么拒绝参加三自?”
“这个问题我早就说过,我们教会是属灵的,不是属世的。在别的事情上,我们接受政府领导,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我们的领导是主耶稣基督,任何人不能做我们的领导。”
“你的意思,你没犯罪?”
“是的,我是守法公民,没犯过罪。”
干警一怕桌子,“朱之洱,你太狂妄了!你违反共产党的宗教政策,非法聚会,还没犯罪?”
“我们的聚会不是非法。”
干警将一本小册子举起,高声道:“这是宗教管理条例,你不是非法是什么?”
“这个法管不到我们。”
“你这是现行反革命!”
朱之洱不再说话。
干警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继续道,“朱之洱,你这样公然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对你有什么好?”
“我没有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在别的事情上,我接受无产阶级专政;在聚会这件事上,我们必须听从神的安排。”
干警看着朱之洱,像看着一道无解的数学题。他深深吸了几口烟,将烟蒂碾碎在烟灰缸里,继续道,“好,就算你有种,可你考虑你家人了吗?你蹲监狱,他们怎么办?你是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想到妻子、老母和儿子,朱之洱的心忽然软了下来,眼眶也潮湿了,低下头来,搓着双脚。
“抬头看着我!”干警厉声道。
朱之洱把头埋得更低,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来。干警对身边的两个人摆摆头,两人走到朱之洱身边,将他的头向上扳起,对着干警。朱之洱闭紧双眼,泪水挂满脸颊。干警又摆摆头,两人放过朱之洱,回到座位。
干警笑了,一脸得意道,“看来你还是个正常的男人,我还以为你六亲不认呢。好,这就有救。”说罢,点燃一个香烟,又开始喷云吐雾。
朱之洱恨自己软弱跌倒,闭目向神祷告,赐他力量。
“你们信教的不是讲究认罪悔改吗?”干警一脸揶揄道,“你现在就需要认罪悔改。你要明白,我们不是求着你认罪,你犯了罪我们就要惩罚你!我们看你态度,是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明白吗?”
朱之洱低头不语,心里渐渐刚强起来。
干警以为朱之洱软了,说道,“谈谈吧,我们为什么把你带这来?你到底犯了哪些罪?今后打算怎么悔改?”
朱之洱长出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没罪,也不想对抗无产阶级专政;你们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吧。”
微笑在干警脸上凝住,夹烟的手停在空中。良久,他摇摇头,将烟蒂掐掉,交叉起双臂,轻声道,“好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说罢,站起身,跟两个陪审员走出审讯室。
二
对朱之洱的审讯,魏光正在隔壁的房间里全部看到了。干警后面墙上有个窗户,魏光正就是从这跟踪全程的。这个局面他早就料到了,所以并不感到惊讶。现在的问题是,朱之洱不认罪就没法结案,只能一直拖下去。魏光正又让干警审了几次,毫无进展。这回真是遇见杠头了。魏光正处理过不少反革命案例,朱之洱这样死不改悔的还是头一个。他一定要整垮朱之洱,把这件案子办成一个典型,让那些不参加三自的人明白,这就是仇视新政权,拒绝社会主义改造的下场。
一个月后,魏光正指示加大惩治力度,将朱之洱关进一个单独的牢房。魏光正通过狱警透露给朱之洱一个信息,鉴于他的影响力,如果他认罪悔改,戴罪立功,劝说更多的信徒加入三自,他就可以获得自由。如果拒不认罪,就是自绝于人民,会在这间小屋里呆到死。
新牢房非常狭小,只能坐着,不能躺下。四面都是墙壁,正面头顶上方有个洞口,每天的窝头和白菜豆腐汤就是从这送进来。每次吃饭,朱之洱都不忘谢恩。凭着与主交通,朱之洱忍受着最初几天的痛苦;但日子一长,他的情绪开始失控。由于不能躺下,长期枯坐让他的屁股长出褥疮,发出难闻的臭味。他思念家人,几乎每天都会梦见他们。他向神祷告,祈求神赐他遗忘的能力,忘掉亲人,却失败了。
郑丹萍每月带着儿子福生看他一次,这是朱之洱最盼望的时刻。但日子一久,与其说是盼望,不如说是更大的折磨,因为每一次见面就意味着新的分离。最初几次,福生问他回去吗,朱之洱强忍泪花说下次回去。次数一多,福生便不再问。每次结束探监,福生总是牵着母亲的手,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望着儿子无助的眼神,朱之洱心如刀割。夜里,他向神祷告,孩子无辜,为什么也遭此痛苦?难道这也是神的安排?
终于有一天,朱之洱向神祷告,“主啊 ,你的担子我担不动了,我承认我软弱,你愿意怎么惩罚就惩罚我吧。”他跟狱警说自己想认罪。第二天,朱之洱被带进审讯室,上次审讯他的那个脸上长着痤疮的干警一脸得意之色。痤疮干警并不急于审问,而是点燃一支香烟喷云吐雾,几分钟后,才打开审讯记录,对朱之洱道,“怎么样,想通了?”
朱之洱低着头,“我想认罪。”
干警开心地笑了,“这就对了嘛,我还以为你是属王八的,吃秤砣铁了心了。好吧,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反革命罪。”
“为什么会犯罪?”
“因为我仇视新政权和新制度。”
“为什么仇视?”
“因为我被帝国主义思想毒害,成了帝国主义走狗和侵华的急先锋,我对祖国人民有罪。”
“当初教育你,为什么不悔改?”
“那是因为我中毒太深,现在刚刚觉悟,感谢党,感谢政府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痤疮狱警将烟蒂掐灭,又点燃一支,翘起二郎腿,问道,“你现在对三自运动怎么看?”
“三自爱国运动是真正正确的运动,我反对三自就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狱警扑哧一笑,“我们该不该对你惩罚?”
“应该,这是帮助我,教育我,挽救我。”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号召更多人的参加三自爱国运动。”
狱警微微颔首,“这是你的真实想法,还是为了早点出狱欺骗我们?”
“我向着神发誓,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胡说!”狱警一拍桌子,朱之洱一哆嗦,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他。狱警高声道,“耶稣怎么教导你们的?什么誓都不可起。你倒好,竟敢对着你的教主起誓,你还是个信徒吗?我看你就是个冒牌货,早晚下地狱!”
“我是个败类,我早晚下地狱。”朱之洱面红耳赤,快要哭了,大颗的汗滴从他脑门上溢出,滑落在地。
狱警哈哈大笑,“你就这么信主啊?你的刚强的心哪去了?你连彼得都不如,彼得最终还殉了道。你就是一教混混,一个垃圾。放在义和团那会儿,早就被砍了。”
朱之洱低声抽泣。
“行了,别装可怜了!”狱警一声断喝,朱之洱赶紧止住哭声。狱警继续道,“把你说的这些写下来,对着录音机读一遍。”
“谢谢政府挽救!”朱之洱哆哆嗦嗦接过纸笔。
魏光正从窗口背后露出胜利者的笑容。第二天,朱之洱写了一份《立功赎罪计划》,照着读了一遍,狱警将其录制下来。魏光正亲自为朱之洱打开通往自由的铁门,叮嘱他不要食言,回家后尽快参加三自。
走出拘留所大门,朱之洱感到天是那么蓝,空气是那么清新,小鸟的叫声如此动听。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生命。见到儿子和家人,朱之洱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儿子痛哭失声。朱之洱吃了生平最美的一顿晚饭,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其乐融融。晚上,郑丹萍祷告感谢赞美神,总是给他儿女开辟道路;朱之洱心里一震,沉默不语,对神的亏欠像铅块一样坠在他心口。
团聚的喜悦过后,对神的亏欠让朱之洱更觉沉重。魏光正的叮嘱总是在耳边徘徊。朱之洱试着去会堂联络主内的肢体,让他震惊的是,几乎每个会堂都不断播放着他的《立功赎罪计划》。谎言和对神的亵渎,萦绕在神殿的上空,信徒们都用诧异和失望的目光,看着这个曾经有着丰富属灵生命的背叛者,避之唯恐不及。
夜里,朱之洱忽然看见撒旦披着黑色斗笠向他走来,指着他的鼻尖发出狂浪的笑。撒旦猛一转身,变成痤疮狱警,一脸鄙夷怒斥道,“你连彼得都不如,彼得最终还殉了道。你就是一教混混,一个垃圾!地狱就是你的归宿!”朱之洱静了一身冷汗,猛然睁开眼,发现做了一个梦。屈辱、羞愧、愤恨和绝望如同锋利的牙齿,噬咬着他的心。
三
朱之洱终日闭门不出。他不敢看圣经,不敢听妻子和母亲祷告,不敢跟信徒往来,更不敢走近会堂。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叛徒,是比彼得还要可悲的叛徒。彼得最多是不认主,而他为了免去牢狱之苦,竟然亵渎主名,污蔑自己是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侵华急先锋。面对痤疮狱警的嘲讽和辱骂,他无力反驳。是的,他就是一个教混混,一个理应下地狱的败类,神的名与他无份。妻子和母亲察觉他的苦闷,不断为他祷告,求神饶恕他的软弱和不敬,让他刚强起来,开始新的生活。
关心朱之洱的还有一个人,这就是魏光正。自从为朱之洱亲手打开拘留所大门那天起,他就盼着朱之洱回心转意,参加三自的消息。他相信对朱之洱的管教是成功的。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什么神灵的力量,拳头才是一切。共产党推翻旧社会靠的就是拳头,改造旧思想,扫除帝国主义的残渣余孽,靠的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出三个月,朱之洱就会乖乖地来找他,在三自运动的登记表上填上名字。那时,会有更多的信徒在他的影响下,毕恭毕敬地接受三自的领导。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朱之洱毫无动静。每次魏光正派人探望他,得到的答复都是正在考虑。魏光正耐着性子又等了三个月,还是不见起色。当第七个月过后,魏光正的耐心耗光了,他派人给朱之洱带话,一周之内,如果朱之洱不履行承诺加入三自,等待他的将是重回牢房。工作人员回来了,说朱之洱答应三天后回复。魏光正嘴角上浮起轻蔑的微笑,再次为自己的智谋和果决感到得意,对教混混的鄙视也更深了一层,心想,这帮吃硬不吃软的贱骨头,不管教行吗?
三天后,魏光正早早来到宗教局办公室,推开明亮的窗户,听着窗外的鸟叫,呼吸着窗下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沏好一杯酽酽的茉莉花茶,点燃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牌香烟,展开刚刚送到的当天的《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心情极惬意地浏览起来。不等他看完报纸,朱之洱那瘦弱的身形和唯唯诺诺的表情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他早已稳操胜券。
一支烟燃尽,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抬头望去,是传达室的老头送来例行公文,不免有些失望。一杯茶下肚,窗外又有声音,抬眼一望,是街道办事处的一个小脚老太太,像是来汇报情况,心中又有些不快。等第二支烟燃尽,第二杯茶喝到一半,门外还是静悄悄的;魏光正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心里便闪出火星儿。
他长出一口气,极耐心地点燃第三只烟,翻开《参考消息》,眼睛溜着标题,心里却在骂朱之洱:这家伙,谱还挺大,明明是软骨头,还装出一副威武不屈的狗样子,好像我求着他!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要不是党的宗教政策,早把这些废物点心收拾了,留着这些杂碎干什么?
等他把《参考消息》仔仔细细地看完,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一点整,门外仍然只有喜鹊和麻雀的叫声。魏光正忽地一声站起来,将报纸扔在沙发上,气哼哼地走进厕所,心想,真是给脸不要脸!姓朱的,敢耍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从厕所出来,他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拨通了拘留所的电话,刚喂了一声,舌头便僵在嘴里——朱之洱抱着一个被褥卷,忽然站在他的面前。
魏光正放下听筒,打量着表情平静的朱之洱。几秒钟后,魏光正指着朱之洱腋下的被褥卷问,“你这是要去哪?”
“我想回去,”朱之洱的声音异常平静。
“回哪?老家?”
朱之洱点点头。魏光正鼻子差点气歪了,心想,真有你的,这家伙不会是脑子有病了吧?他凝视朱之洱片刻,轻声问道,“回老家可以,可是,你答应我的事呢?咱们当初怎么说的,你忘了?”
“没忘,”朱之洱摇摇头,“所以我要回拘留所。”
魏光正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眨眼,“你要会拘留所?你不是回老家吗?”
“那才是我的归宿。”朱之洱木纳地站着,面无表情。
“你不参加三自了?”魏光正一脸犹疑。
“是的,不但不参加三自,还收回我的立功赎罪计划。我拒绝政府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指控。”
“你不要后悔!”魏光正加重语气,恶狠狠道。
“我们可以走了吗?”朱之洱异常平静。
魏光正的目光在朱之洱的脸上停留了十秒钟,之后长出一口气,向后靠在宽背椅上,点点头道,“好,有种,送你回去。”说罢,再次拨通拘留所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吉普车到了,朱之洱再次踏进车门。一路上,他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向后奔泻,心中满是平安;那些缠绕他多日的屈辱和悔恨,早已烟消云散。主耶稣的话语响起在他耳畔:“人到我这里来,若不爱我胜过爱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做我的门徒;凡不背着自己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能做我的门徒。”他终于为主扛起十字架,到了他应该到的地方。此刻,父神就跟他在一起;有了他,他还怕什么呢?
吉普车到了拘留所,朱之洱被扔进一间有二十多人的大屋子。三天后,魏光正亲自提审,两边坐着记录员和上次审讯朱之洱的痤疮狱警。魏光正目光锐利,厉声道,“朱之洱,你这是二进宫了。政府对你仁至义尽,你反倒不识抬举,顽抗到底。你知道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严重后果吗?”
“我没有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相反,正是顺从政府,我才回到这。我也可以出去,前提是政府撤销对我的一切指控。”
魏光正猛然一拍桌子,高声道,“朱之洱,你太狂妄了!”
朱之洱低头不语。
魏光正压抑着怒火,“朱之洱,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认罪悔改,接受改造,重新做人;如果死不认罪,老死在这里就是你的下场!”
朱之洱依然沉默不语。
魏光正咬牙切齿,指着朱之洱的鼻尖道,“看来你是死硬到底了,好,你等着!”说罢,合上审讯记录,大步离开。痤疮狱警和记录员也站起来,狠狠地瞪着朱之洱。
一个月后,魏光正向朱之洱宣读了法院判决书。判决书称,朱之洱一贯散布反革命言论,破坏党的宗教政策,污蔑三自爱国运动;虽经政府宽大释放,仍继续坚持反革命立场,从事反革命活动,公然对抗人民民主专政,罪行严重,气焰嚣张,实属屡教不改的反革命分子;为维护社会治安,巩固人民民主政权,依照惩治反革命条例,判处朱之洱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魏光正问朱之洱是否上诉,朱之洱沉默以对,只是在判决书上签了字。
四
法院的宣判意味着朱之洱从普通公民转换为服刑囚犯,他也从预审阶段的拘留所搬到真正的监狱。魏光正把朱之洱的情况介绍给监狱看守所所长吴池,叮嘱要重点整治他,打消他的嚣张气焰。吴池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坚信辩证唯物主义,对精神鸦片宗教嗤之以鼻。他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与朱之洱辩论,满以为会驳得朱之洱体无完肤,事实却恰恰相反,朱之洱常常侃侃而谈,让他张口结舌,颜面扫地。
吴池憋了一口气,寻找整治朱之洱的机会。他发现朱之洱有一个特点,每到吃饭前总是将碗捧起来,闭着眼睛叨念。于是,他把朱之洱叫到办公室,问道,“朱之洱,一吃饭你就闭着眼睛叨叨唠唠,老实交待,你在干什么?”
“我在谢饭。”朱之洱面无表情道。
“谢什么饭?”
“谢我吃的饭。”
“谁让你谢的?”吴池一脸狐疑。
“没人。”
“那你谢个什么劲?哗众取宠,你有病啊?”吴池一脸厌恶。
“基督徒就应该谢饭。因为我们日用的饮食,都是神赐的。”
“你!”吴池双眉紧蹙,摇摇头道,“怪不得魏局长叫你刺头,你这家伙真是太不要脸了!这是监狱,是你认罪改造的地方,不是你传播迷信的场所!你这是公然对抗无产阶级专政,你懂不懂?!”
朱之洱沉默以对。
吴池见他软了,便道,“看来不从思想上改造你,你就永远不会清醒,永远愚蠢麻痹下去。我现在问你,是谁在养活你?”
“政府。”
“对呀,既然是政府养活你,你谢你的狗屁上帝干嘛?”
“因为上帝创造了一切,政府的权柄也是神赐予的,没有神,就没有政府,更没有日用的饮食。神是一切的源泉,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感谢神。”
吴池被气乐了,“既然你的神这么厉害,他能不能把你从这救出去啊?”
“我来这正是神的旨意。”
吴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身问道,“你再说一遍?”
“是神安排我到这来的。”
吴池哈哈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良久,他摇晃着胖胖的脑袋道,“行,朱之洱,我算是服了你们这些教棍了,真他妈不是一般的贱。今天,你就告诉我,你的神在哪?你说!”
“神是一个灵,”朱之洱道,“看不见,摸不着,但他无时不在,我们也可以感受他的启示……”
“住嘴!”吴池打断他,“竟敢给我布道?”
朱之洱低头不语,一脸顺服。
“我就不明白,神给你什么好处?”吴池问。
“他是道路,真理,生命,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一切。”
吴池抱着双臂,摇头叹气道,“朱之洱,我不跟你扯这些屁话了,我只告诉你一句,吃饭不许谢饭,再谢就是现行反革命!听见没有?”
朱之洱不说话。吴池一脸厌烦地挥挥手,让狱警将朱之洱押回牢房。
朱之洱走后,吴池将和他同屋的几个犯人叫到办公室,让他们坚决跟朱之洱的反革命谢饭行动作斗争。
第二天,朱之洱照常谢饭,睁开眼,窝头和菜汤却不见了,几个同监犯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们为什么拿走我的饭?”朱之洱问。
“你这是反革命活动!”一个麻子说。
“请你们把饭还给我。”
“管你的神要吧,他会给你。”一个满脸皱纹的说,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把饭还给我。”朱之洱继续道。
一个彪形大汉端着窝头菜汤走过来,一脸坏笑道,“好,给你。”说罢,放下饭碗,握起拳头,身形一闪,一拳打在朱之洱的下巴上,将朱之洱打得满口是血,仰面倒地。彪形大汉踢了朱之洱肋骨一脚,高声道,“起来!立正!”
朱之洱抹了把嘴上的鲜血,立即站起身,做出立正姿势。彪形大汉吼道,“还谢不谢了?”
“谢。”
彪形大汉抡圆了给了朱之洱两记耳光,朱之洱的脸上立刻留下红红的手印。
“还谢吗?”大汉继续吼叫。
朱之洱不再说话。
“向前两步走!”彪形大汉喊道。
朱之洱立刻向前两步走,脸上又挨了几个耳光。
“你的神在哪?”彪形大汉继续吼叫。
朱之洱不答。
“向后转!”彪形大汉叫道。
朱之洱向后转,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就这样,彪形大汉一边喊口令,一边痛揍朱之洱;朱之洱也一丝不苟地完成动作,毫不犹豫。同监的几个人看傻了。整个过程中,主耶稣的话一直响在朱之洱的耳边:“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夺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路。”
半小时后,彪形大汉打累了,坐在一边喘气。朱之洱躺在地上,昏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站着吴池,正端详着他。吴池挥挥手,几个同监犯将朱之洱搀起来,靠在墙上。吴池嘿嘿笑道,“怎么样?大家帮助你,你服不服啊?”
“服。”朱之洱从嗓子眼里挤出服字。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是自找。”吴池一脸鄙夷,“以后还谢饭吗?”
朱之洱点点头。
“还谢?”吴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报告所长,”朱之洱有气无力地说,“我是基督徒,必须听主耶稣的话。他让我谢饭,我不能不谢。”
吴池缓缓站起来,举手要打朱之洱,却极力忍住了,道,“行,有你的!坚持反动立场,顽固到底!你等着!”说罢,气呼呼地出了牢房。
第二天,朱之洱照旧谢饭,吴池随即将朱之洱的窝头和菜汤一把夺去,高声道,“朱之洱,你听着!从今天开始,想吃饭就不能谢饭,要谢饭就不能吃饭!你听见没有?!”
朱之洱低头不语。
吴池轻蔑地笑笑,“看你能撑几天!”说罢,摔门而去。
朱之洱一点不难过,借此机会正好可以禁食祷告。一连六天,他只喝清水,粒米不进,脸颊开始塌陷。
第八章一
进入第七天,身体虚弱的朱之洱被带进一个空屋子,里面站着武警和监狱管理员。中间摆了一个方凳,一个医院打吊针用的铁架子,倒挂着一个铁罐,颈口插着一根很长的胶皮管子。所长吴池看着朱之洱被按到方凳上,说道,“朱之洱,你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以绝食威胁政府,用死亡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真是罪大恶极!可是,政府出于人道主义,绝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吴池一挥手,几个管理员将朱之洱的双臂反扭身后,一个人用力扳着朱之洱的头向上仰起,另一个人敏捷地把一个铁器塞进朱之洱的嘴里,用力拧上面的螺丝,将朱之洱的嘴撑开,无法合拢。这时,一个人将胶皮管插进朱之洱的鼻孔,一点点往食道里进,直到胃部。整个过程异常难受,但朱之洱既不挣扎,更不反抗,而是向主祷告。他想,如果自己生病,主耶稣用这种方法给他进食,他不也得忍受吗?
灌完牛奶,铁器刚一取出,朱之洱就大声感谢父神。吴池勃然大怒,一把揪住朱之洱的衣领,大吼道,“放你妈的屁!明明是政府救了你的命!你的狗屁父神在哪?在哪?!”
朱之洱任凭吴池吼叫撕扯,低头不语。
吴池狠狠地向朱之洱脸上啐了一口吐沫,大骂道,“你这个骗子,怎么还不下地狱?!”
朱之洱只觉得好笑,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轻蔑的嘲笑。
“给我滚!越快越好!”吴池吼得脖子上青筋暴露。
后来的两天,朱之洱继续被灌牛奶。因为看到朱之洱很配合,没有拒绝,吴池便不再派武警压阵,也没用撑嘴器,只是将朱之洱的头仰起,慢慢将牛奶倒入。朱之洱照例大声感谢神。第十天,吴池将朱之洱带进另一个空屋,管理员将窝头和菜汤端进来,朱之洱大声谢饭,吴池和管理员连忙出去,等他谢完饭再进来,看着他慢慢咀嚼窝头。
几天后,吴池语气异常平和,对朱之洱说,“跟你商量个事。”
朱之洱甚觉诧异,不解地看着吴池。
“你以后谢饭可以,但是不能出声,行吗?”吴池道。
朱之洱喝了一口菜汤,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在心里谢?”吴池一脸困惑。
“因为主耶稣就是嘴里说出来。”
吴池叹了口气,二话没说,转身出去。从这以后,朱之洱每天照常谢饭,不再被阻止。同监犯都认为他是半疯子。
就在朱之洱为谢饭抗争时,监狱之外也发生着同样的逼迫。父亲被捕的第二天,朱福生发现学校墙上贴满了批判和打倒朱之洱的大字报。他一张张看下去,并不太懂,但他不相信这个最爱将自己举过头顶放在肩上的男人,是人人喊打的坏人。一天,朱福生的老师讲他叫到办公室,向他宣布,他的少年先锋队大队长的职务被取消了,理由就是,他的父亲是现行反革命。回家的路上,福生望着眼前的滚滚车流,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
朱之洱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信徒奉献,正如保罗所说,……朱之洱不在了,教会解散,生活立刻失去来源。郑丹萍去街道工厂找了个糊纸盒的差事,用微薄的劳务费养活全家。为了省钱,她自己缝衣做被,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这天,她在院子里凉衣服,脚下一滑,重重跌在地上,肚子立刻疼痛难忍。邻居急忙搀扶她去了医院,他和朱之洱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但是早产儿。郑丹萍按照跟朱之洱入狱前商量好的,给二儿子起名叫朱福命,以福音为生命。
郑丹萍在家做月子,婆婆得了半身不遂,朱福生还在上学。一个姊妹得知,赶来帮忙。郑丹萍出了月子,这个姊妹便回去了。郑丹萍一家没有一个能工作,每天以粥代饭,很快米缸就见了底。这天晚上,一家人吃了最后的一顿米汤般的稀粥,明天吃什么只有天知道。夜里,走投无路的郑丹萍开始祷告,“主啊!家里一点吃的都没了。从明天开始,你若赐给我们,我们就吃;不然,就喝暖水瓶里的热水吧!”话刚一出口,立刻就有声音临到:“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主的话让郑丹萍感到异常安宁和喜乐,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郑丹萍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个老太太,见她便问,“这是朱之洱弟兄家吗?”
“是啊。您是?”郑丹萍努力回忆着,却想不起见过她。
“我以前来这聚会过,后来腿脚不利落,路又远,来得少了。上点岁数,快记不住了。”老太太笑道,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给郑丹萍,“圣灵让我到这来,拿着吧。”
“您贵姓?”郑丹萍问,“进屋坐坐?”
老太太摆摆手,“感谢神就行了。我还有事,不多呆了。见着朱弟兄,代问他好。”说罢,转身而去。
郑丹萍打开信封,是一些钞票,总共五十块钱,足够一家人几年的吃喝了。一股热流猛然涌入郑丹萍的眼眶,她低头祷告,“主啊,感谢赞美你!你知道我的难处,你背负我的重担,你是可依靠的。”
以后的几年里,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郑丹萍感到主的看顾就在身边。一年冬天,天气转冷,一家人没有棉鞋,郑丹萍为此祷告。第二天她从菜市场回来,发现窗台上有封信,打开一看,里面是十五元人民币。郑丹萍按照来信地址回信道谢,却被邮局退回来,信封上盖着一个邮戳:“查无此人”。郑丹萍知道,这些弟兄姊妹是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主的指引,让郑丹萍不要感谢任何人,不要仰望任何人,只感谢仰望那独行奇事的主。
二
转眼到了1966年,朱之洱入狱的第八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华夏大地,知识青年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朱之洱的儿子朱福生高中毕业,也加入了奔赴北大荒的革命洪流。去东北插队之前,朱福生专程来到位于西北的监狱看望父亲,发现他更瘦了。
三年前,朱之洱从北京的监狱转到西北,在狱中生产口罩,接受劳动改造。朱之洱握着儿子福生的手,问他对信仰有没有信心,福生说有;又问还会不会唱诗了,儿子说会,诗篇二十三篇记得很熟。朱之洱放心地点点头。朱福生还带来母亲、奶奶和弟弟福命的照片,朱之洱端详着,压抑不住的泪水瞬间成河。
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犹如一场飓风,将一切传统文化彻底摧毁,宗教更是首当其冲。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被当作披着羊皮的豺狼而批倒批臭,信徒们被当作牛鬼蛇神游街示众,基督教堂纷纷关闭,改作仓库。监狱高墙的喇叭上,播放着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歌曲,让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及时了解革命形势,加快思想改造。
这天,朱之洱放完风,刚回到监室,发现屋里来了一个新人,觉得好面熟,定睛一看,竟是武显宗!四目相对,呆若木鸡。跟当年意气风发的帅小伙相比,武显宗完全变了一个人,老气横秋,鬓发皆白,还瘸了一条腿。他告诉朱之洱,红卫兵给他开批斗大会,群情激愤时,不知哪个革命小将一脚将他踹到高台下,便成了这样。
照老规矩,新入监的犯人总是挨牢头打,武显宗也逃不过。牢头外号大牛,是个强奸杀人犯。他原先的女朋友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多次带他去教堂聆听主的话语,希望他认罪悔改,成为主的儿女。大牛看见《圣经》就烦,终有一天拒绝了女友周日去教堂礼拜的要求。女友提出分手。大牛不服,继续纠缠;一次偷偷跟踪,发现情敌也是一个信徒,两人亲昵的样子让大牛妒火中烧。一个雨夜,大牛藏在女友宿舍外,杀死情敌,将女友强奸。
对生活早已绝望的大牛,把仇恨发泄到周边人的身上;加上所长吴池的怂恿,新犯人便成了他的施虐对象。大牛发明了几种斗争形式,用一根黑布带子栓在武显宗的手上,叫他低头弯腰在屋里跑,一跑就是几个小时。第二种是把武显宗的头往下按,像捣蒜一样,鼻尖几乎碰到地面。第三种就是揪着他的头往墙上撞,撞得他头昏眼黑。还有一种,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叫武显宗写材料,大牛坐在旁边看着。写完了大牛检查,不行再写,一直写到深夜,直到大牛满意。
武显宗的屈服并没有让大牛产生丝毫的怜悯。这天,武显宗口渴想喝水,大牛出个主意,让他把头伸出铁栏杆外,等着管理员喂他水喝。武显宗照做了,把脑袋伸出去,想回来却不行了,因为他的头大,耳朵被铁栏杆卡住,逗得大牛和同监犯哈哈大笑。路过的其他牢房的犯人,或拳或脚加在武显宗的头上,不到一会功夫,武显宗的脑袋成了血球。哀嚎声引来了所长吴池,当他指挥管理员费力地锯掉栏杆,将武显宗的脑袋解放出来,这颗血球已经没了气息。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持续,思想改造运动也在监狱展开。犯人们被组织起来学习毛主席著作,对着毛主席像高呼万岁,学唱歌颂毛泽东思想的歌曲,谈心得体会,写思想汇报贴在墙报上。朱之洱谨守神的十诫之一,不可拜偶像,拒绝一切歌颂英明领袖的活动,成为整个监狱唯一的反改造分子,让所长夏柳头疼。夏柳动员犯人向政府靠拢,与反改造分子划清界限,争取早日得到宽大处理。这番话又燃起死刑犯大牛对生活的信心,他把目标瞄向朱之洱。
大牛让朱之洱向监室内的毛主席像下跪磕头,朱之洱不从,大牛就跟同监犯强迫他跪,朱之洱支撑不住,干脆躺在地上,脸朝上,任他们拳打脚踢。夜里,朱之洱一打呼噜,大牛立刻用拳猛击朱之洱的胸部和后腰,还用鞋底抽他的脸。白天,夏柳会进来,用点燃的烟斗烫朱之洱的鼻孔,导致化脓,半年多才好转,从此朱之洱的鼻孔一大一小。
朱之洱最初转来,夏柳看了他的档案,是北京监狱所长吴池写的,记录了朱之洱谢饭的细节,认为他是精神病患者,所以夏柳也就没怎么管他。现在见他抗拒用毛泽东思想改造,顽固不化,便下狠心整治他。这天,朱之洱刚要谢饭,夏柳一个耳光扇过去,厉声道,“垃圾神棍,你听着,想吃饭就不能谢饭,谢饭就不能吃饭!今天的饭没收!”
朱之洱心里暗自高兴,这样他又可以禁食祷告了,他感谢神赐给他这样的机会。一天没吃,两天没吃,到第三天,夏柳拿着一个窝头,放在朱之洱的鼻子底下,笑道,“想吃不想?”
“报告政府,想。”
“好,那就吃吧,”夏柳道,“可你得守规矩。记住了吗?”
“报告政府,记住了。”
夏柳得意地点点头,将窝头凑近朱之洱的嘴唇,“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来,张嘴。”
“感谢神用这样的办法养活我!”朱之洱高声道。
夏柳愣了,随即将窝头狠狠摔在地上,砰地一声,窝头被摔成小块和碎末。夏柳左右开弓,抽打朱之洱的耳光,喊道,“我叫你吃,叫你吃!”夏柳连续抽了十几个,直到打累了才停手。
接下来的两天,朱之洱继续绝食。第六天,朱之洱被夏柳叫到楼下院子里,命令他沿着监狱大楼间的环形道跑步。几天没吃东西的朱之洱身体发软,根本跑不动,只能做出跑步的动作往前走。监狱大楼上的犯人们都挤在窗口,望着楼下的倒霉蛋。朱之洱终于走完了,回到监房,夏柳让管理员端来窝头和菜汤,问朱之洱还谢不谢,朱之洱点点头。管理员又将饭菜端走。
三
第七天,朱之洱还是没吃,身体软得像棉花。晚上,夏柳带着几个管理员,将朱之洱和同监犯人带到一个空屋里。夏柳和管理员坐着,犯人们站着。夏柳交叉双臂,凝视着朱之洱,问道,“行啊,朱之洱,有种,也真让我开了眼界了。我今天就是想看看,咱俩谁笑到最后。”
朱之洱虚弱地站着,低头不语。
“告诉我,是谁给你这么大的勇气,叫你顽抗到底?”夏柳问,乜斜着朱之洱。
朱之洱感到快要站不住了,极力撑着,额上冒出汗珠。
“是你的神吗?”夏柳又问,惹得管理员和犯人一阵哄笑。
朱之洱继续沉默,像个死人。
“问你话呢?哑巴了?”夏柳道。
朱之洱依旧沉默。
“帮助帮助他,”夏柳看着大牛道。
大牛和同监犯走近朱之洱,一顿拳打脚踢,将他打昏在地。朱之洱觉得自己滑进一个长长的黑洞,一直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亮,黑洞被他甩在身后,四周一片光明,到处是青山绿水,美丽极了。这时,从天上飘下一朵云彩,主耶稣身穿白袍,站在云端,凝视着他,向他伸出手来。朱之洱想握住主耶稣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正在挣扎之际,朱之洱耳边忽然传来吆喝声,“别他妈装死,起来!”朱之洱睁开眼,看见大牛正凶神恶煞般瞪着他,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他忽然觉得昏过去也不错,感觉不到疼痛,就像睡过去一样。大牛一脚踢在朱之洱的屁股上,朱之洱强忍疼痛,从地上爬起来站住。
夏柳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问朱之洱,“你的神在哪?怎么也不来拯救你?”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告诉我,你的神在哪?说出来马上放你出去。”
众人再次哄笑。朱之洱还是低头不语。
“妈的,你什么时候成哑巴了?”夏柳点了支烟,慢声细语道,“奶奶的,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弄死你啊?嗯?”
朱之洱还是不说话。
夏柳咬咬牙,冲大牛摆摆头,新一轮暴打又开始了。不消几下,朱之洱再次昏迷过去。
当他苏醒过来,发现一个铁架子被搬进来,上面倒挂着玉米糊糊,大牛和同监犯将他拉起来,按在椅子上。朱之洱想要说话,但由于极度虚弱,只见嘴唇动,听不到声音。
夏柳以为朱之洱终于服软,凑近他,笑道,“老实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你的神就是臭大粪!没有政府的人道主义,你这个王八蛋早就饿死了。这叫革命的人道主义,懂吗?!”
朱之洱缓了缓,用尽全部力气说道,“感谢神,用这样的办法养活我!”
夏柳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太阳穴上的青筋在颤动。他一把将胶皮管抓过来,狠狠塞进朱之洱嘴里,使劲往食道里插,朱之洱忍住疼痛,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玉米糊糊慢慢灌进朱之洱的胃里。灌完之后,铁架子还没抬走,朱之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刚刚灌进去的玉米糊糊倒了一地。
夏柳捂住鼻子,厌恶地骂道,“你他妈的诚心恶心我们是不是?给我趴在地上舔干净!”
朱之洱想到主耶稣的话语“入口的不能污秽人”,便趴在地上,一口口将玉米糊糊舔食干净。夏柳嫌朱之洱身上有味儿,让大牛把一盆冷水泼在他身上。朱之洱浑身湿透,站在水里发抖。这时,天已发亮,夏柳看看表,恶狠狠道,“今天就到这,明天接着收拾你,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当晚,夏柳将朱之洱带进一个空院子,问道,“说,到底有神没神?”
朱之洱不说话。夏柳又问几遍,朱之洱还是不答。夏柳一个大别子,将朱之洱重重地绊倒在地,再叫他起来。如此反复折腾两三个小时,朱之洱还是紧闭嘴唇。夏柳累了,坐在一边抽烟,让朱之洱继续站着。两边监狱大楼的犯人,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们。
一支烟抽完,夏柳又续了一只,忽然问道,“姓朱的,你恨不恨我?”
“报告领导,一点不恨。”朱之洱平静地说,耳边响起主的话语:“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
夏柳笑了,骂道,“又他妈装,其实你心里恨不能一口咬死我,对不对?”
“报告政府,真的不恨。”
夏柳用脚将烟蒂碾碎,骂道,“滚吧!”
朱之洱忍痛瘸着腿往回走。夏柳望着他的背影,又点燃一支烟,忽然心生一计。第二天,他将朱之洱从口罩组调到断铁组,打算用重体力劳动迫使朱之洱就范。断铁组的业务是把大型废铁料断开为一定尺寸的废铁料,然后与其他铁料、焦炭和石料等投入冲天炉,熔化浇铸成三通、弯头和堵头等管件。整个工序分装车、入斗和投炉。朱之洱的任务是装车,也就是第一道工序,用铁叉子将断铁料装进小车过磅。小车装满后,要汇进大斗,大斗再直接投进熔炉。三道工序紧密衔接,一气呵成。
装车是力气活,吃不饱饭干不动。第一天,朱之洱凭着储存的体力坚持下来,但第二天就感到体力不支,头昏眼花,走路打晃,装车速度明显下降。到了第三天,肚腹空空的他手握铁叉,却使不出力,大口大口地喘气。朱之洱的拖沓造成误斗,影响了进度,惹得同组犯人将他暴揍一顿,夏柳在一旁看得满面春风。当晚,他又给朱之洱灌了一瓶子玉米糊糊,嘲弄道,“怎么样啊?感觉不太一样吧?以后还不用我了,有的是人伺候你!”
朱之洱竭尽全力,对着支架上的玉米糊糊,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感谢主用这种办法养活我!”
夏柳不再阻止他谢饭,只是抿着嘴乐。
被灌了玉米糊糊的朱之洱体力有所恢复,第二天勉勉强强支撑下来,只挨了几顿臭骂。但到了第三天,肚里没事的他又将进度拖延下来,愤怒的同组犯人又揍了他一顿,还脱下他的棉袄来,让他去车间外面装石料。
三九严冬,朱之洱穿着单衣,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努力将铁叉插进石料堆,却怎么也翘不起来,只好支着铁叉,大口喘气,身子一点点变冷。一阵寒风呼啸而来,朱之洱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石料堆上。
四
当朱之洱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头痛欲裂,眼前站着两个人注视着他,一个是夏柳,一个是魏光正。魏光正见他醒来,向夏柳摆摆手,一起走了出去。原来朱之洱晕倒的时候,恰逢魏光正来监狱探查路过,便找到夏柳,说服他将朱之洱送进监狱医务室。
魏光正的到来改善了朱之洱的境遇,他被默许谢饭,并且从断铁组调到劳动量较轻的清砂组,身体逐渐恢复正常。这倒不是魏光正大发慈悲,而是外交形势迫使中共减弱迫害政治犯的力度。当时正值中美建交前夕,中共急于在联合国获取常任理事国席位,对于国际上的人权谴责不得不做一些让步。中共作出决定,对于所有无期徒刑的所谓政治犯人,只要有一点接受改造的良好表现,就可以大批量给予减刑,改为有期徒刑。
这对于无期徒刑的政治犯来说,简直就是天降馅饼。二百多个无期犯人,踊跃表现,积极向政府靠拢。监狱所长夏柳为每个无期犯人建立改造日记,用一年的时间考察,表现积极的不但可以大幅度减刑,甚至当场释放也有可能。犯人们兴奋无比,能写的自己写,不能写的求人代写。朱之洱自己不写,整天忙于为别人代写。
一年后,二百多个无期犯人除了朱之洱,全部改判有期徒刑。朱之洱的改造日记依然是空白,形成唯一的改造死角。夏柳知道来硬的不行,就吩咐同监犯偷偷替朱之洱写改造日记,被朱之洱发现,将日记撕碎,扔进垃圾桶。为他写日记的犯人报告了夏柳。夏柳勃然大怒,召开全所批判大会,揭穿朱之洱的反动本质,号召犯人们与其划清界限。朱之洱照例一言不发。夏柳宣布,将订制一个新的改造日记,让顽固不化,誓与人民为敌的反革命分子朱之洱彻底改造,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朱之洱知道,又将有一番新的争战,但他早已抱定信念,仍以主耶稣为榜样,面对犹太大祭司和彼拉多的审问,一言不发。几天过去了,夏柳所说的新的改造日记并未出现;相反,夏柳却一连几天没露面。又过了段时间,来了一个新的所长。朱之洱听狱友说,夏柳因血压高申请调离,主管上级同意了他的请求。
当朱之洱全身心倚靠神的大能,逃离死亡幽谷的时候,远在异乡的二儿子朱福命已经踏上了前往宁夏监狱的火车。朱福命中学毕业后,因为受到反革命父亲的影响,不能留在城里,被分配到贵州一家天然气化肥厂工作。临行前,他和母亲郑丹萍商量,想探望父亲。郑丹萍去商店买了不少罐头、点心和糖果,让他给朱之洱带上。
望着母亲打包裹,福命不禁回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时,父亲还在北京的监狱,母亲每月去探视一次,也要包裹点心。由于点心凭票供应,家里又拮据,福命和哥哥福生平时很少吃到点心,每次看到母亲包点心,哥俩都眼巴巴地看着,直到点心被母亲装进包里带走。
经过一天多的旅行,火车抵达宁夏车站。要到监狱,还需要坐一段长途汽车。去往监狱方向的长途汽车每天在上午只发一趟,朱福命下午到达宁夏,错过了汽车,只好在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旅店条件很差,是为南来北往的赶大车的车把式修建的。屋子里光线昏暗,臭气熏天,十几个人睡在一个大通铺上。被子全都变成灰色,只有皱褶里还能看出是白布。
夜里,朱福命突然感到饥饿难忍,这才想起白天为了寻找旅店,竟然忘记吃晚饭。他可以拿出一块给父亲带的点心充饥,但最终忍住了,在饥肠辘辘中渐入梦乡。第二天一早,他吃了碗面条,便踏上去监狱的汽车。跑了大半天,福命终于看到了监狱的屋顶,想到父亲十几年被关押在这片荒滩上,泪水忽然溢满他的眼眶。但很快他就止住泪水,他不能让父亲看到一个悲伤的儿子。
父子俩十多年没见,一见面竟然不知说什么好。朱之洱端详着小儿子,心中充满了对家人的歉疚。
“你妈还好吗?”朱之洱问。
“家里都好,不用您惦记。您在这怎么样?”朱福命问。
“你都看见了,回去告诉你妈,我很好。”
朱福命强忍泪水,点点头。“我要去贵州上班了。”
“好,年轻人就该多锻炼锻炼。你哥呢?”
“他还在东北插队。”
“他们孩子好吗?”
“今年上学。”
“哦,真快啊。下次你哥来,让他把孩子照片带给我。”
“好的。”
“你也要信主。”
朱福命没听清,一脸疑问地望着父亲。
“不要以福音为耻。主耶稣的话才是真生命……”
监狱管理员突然打断朱之洱,“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没得说了?”
朱福命用力点点头,暗示父亲自己会牢记他的话。
“朱之洱,你儿子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应该实事求是把你坚持反动立场、死不悔改的真实情况告诉他,让他开导你端正态度,接受改造,重新做人。你倒好,又宣传起迷信来了,真是死硬到底!和你一起来的都出去了,只有你,改造快二十年了,越来越顽固。你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这是自绝于人民,怪不得政府惩罚你!”
朱之洱听管理员这么一说,便低头不再说话。福命知道劝说父亲毫无意义,也便沉默不语,陪着父亲挨训。管理员又对朱福命说,“你们也经常劝着他点,一把年纪了,要死在监狱里啊?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蹲监狱,只有神经病才能干出来;要不就是仇视党和政府,仇视社会主义制度。可他跟无产阶级专政做对,只能碰得头破血流!”
管理员见父子俩都低头不语,一脸抵触,便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退到一旁抽烟。父子俩又聊了一会,朱福命把自己招工的经过讲给父亲,告诉他自己对未来的工作和生活很有信心。四十分钟的见面时间过得飞快,父子俩不得不握手道别。朱福命将带来的食物交给父亲,却被管理员拦住,说只能留一部分。无奈,朱之洱只好拿走一小部分,剩下的叫儿子带回去。望着父亲苍老的背影,朱福命紧咬嘴唇,让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一出监狱大门,他便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