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更美的预备》全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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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三天后,日本人封了教会和学校,带着搜刮的东西离去。郑丹萍只好住在当地同工家里。又过几天,朱之洱和高尚荣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约翰逊已被当地日军关进集中营。高尚荣看到妻子的尸体,眼圈红红的,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朱之洱和教友们为他祷告,祈求神降安慰给他,抚平他的伤痛。一周后,高尚荣有了活气,渐渐恢复正常。朱之洱和信徒们祷告感谢赞美主。高尚荣没有孩子,朱之洱和郑丹萍住进高家,一边留意高尚荣的举动,怕他生出意外,一边商量今后的打算。
这天晚上,高尚荣说要再给亡妻修修坟,朱之洱和郑丹萍想跟他一起去,被他挡住,他说想一个人跟她待会。朱之洱和郑丹萍不敢跟他执拗,便让他早点回来。高尚荣前脚走,朱之洱后脚出门,远远地跟着。晚上雾气大,刚出村口,高尚荣就不见了,朱之洱只好独自回来。后半夜,朱之洱让妻子先睡,自己继续为迟迟未归的高尚荣祷告。
约莫一个小时后,忽然听见院门吱扭一声,朱之洱隔着窗缝往外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进了院子,往院门西边的旮旯里扔了什么东西,便走进正房。朱之洱看得清楚,来人正是高尚荣。朱之洱轻手轻脚来到北屋房檐下,猛然闻到一股酒味,侧耳细听,屋内已响起鼾声。他又来到院门西边墙下,发现一柄锄头躺在墙根下。他猜测是高尚荣干了一夜的活,现在累得不行,便回到自己屋里歇息。
朱之洱躺下不多会,猛然听见外面一阵凶狠的狗叫,让人头皮发麻。他和郑丹萍立刻穿衣起床,强力的砸门声伴着狗叫响起,“皇军搜查,快开门!”朱之洱急忙让郑丹萍躲进后院茅房,自己向前院院门走去,却见高尚荣光着膀子,提着菜刀直扑院门。“怎么回事?你要干嘛?”朱之洱拦住两眼血红的高尚荣。
“鬼子是冲我来的,”高尚荣道,“我昨夜里砸死俩鬼子。”
“你这不是送死吗?”
“再拼俩赚了!”高尚荣奋力挣开阻挡,大踏步向院门奔去。
朱之洱快步抢上前去,再次挡住高尚荣,压低声音正色道,“你要出去拼,把我也算上!”
高尚荣犹豫了,“这是我跟小鬼子的帐,跟你无关!”说罢,又要开门。
朱之洱再次挡住他,低声道,“行,你要非去,把我老婆也叫上!”说罢,王后院奔去。
高尚荣愣了片刻,快步跟到后院,叫道,“朱弟兄,你这是干什么?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砸门声更加激烈,狗吠声不绝于耳。
朱之洱抓住高尚荣的衣领,厉声道,“再说一遍,你想拼,我们就陪你;你还要命,就从这翻过去!”
高尚荣低头不语,腮上青筋暴起,攥起的拳头嘎巴嘎巴响。朱之洱夺下他的菜刀,一把将他推到后院墙根的大槐树下,将他三两下推上槐树,攀上墙头。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高尚荣含泪问。
“别管了,我自有办法。躲远点,十天半个月别回来!”朱之洱用力摆摆手,高尚荣跳下院墙,向远处奔去。朱之洱又跑进茅房叮嘱郑丹萍,无论自己出什么事,她都不要露头。郑丹萍含泪点头,不住祷告。
砸门声越来越急,等朱之洱来到前院,院门被顶开,轰然倒地,一只德国黑背大狼狗呼地蹿进来,差点扑到朱之洱脸上。日军士兵紧紧勒住缰绳,将大狼狗从朱之洱身边拉开。
日军军官正是那个蓄着仁丹胡的小个子,一脸凶相,厉声问:“你看见一个中年人跑进来没有?”
朱之洱摇摇头。
仁丹胡摇摇头,“你的不诚实!”
“我真的没看见,这就我自己。”朱之洱心口扑扑乱跳,用默祷镇静自己。
“你要明白,如果查出来,你就是同谋!”仁丹胡目光更凶恶。
“随便,我没看见。”
仁丹胡一挥手,士兵开始搜索,大狼狗东闻西嗅。忽然,大狼狗对着院门西边墙根下的锄头狂吠,一士兵拿起锄头,递给军官。军官仔细打量,目光聚焦到锄刃上的斑斑血迹上。
“这是什么?”仁丹胡指着锄刃问朱之洱。
朱之洱眨眨眼道,“这是锄头,干活用的。”
“我是问这个?”仁丹胡指着斑斑血迹。
朱之洱摇头,“不明白您的意思。”
一士兵向军官报告,“报告,没找到人。”
仁丹胡点点头,指着朱之洱道,“把他带走!”
朱之洱还要争辩,却被两个日本兵驾着推出院门。走不多远,忽然看到对面来了另一队日本兵,也绑着一个人,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高尚荣。仁丹胡骑在马上,面露得意地看看朱之洱和高尚荣,一摆手,队伍继续前行。郑丹萍躲在院门里,看到这一切,立刻跪在地上,两眼含泪,呼求天父保守他的儿子。几个学生听到动静,赶到高家院子,陪着郑丹萍一起祷告。
朱之洱和高尚荣被日军带到河边。日军二话不说,直接将高尚荣按在河沿土坡上,手起刀落,将高尚荣的头颅砍下来,滚进河里。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仁丹胡走到朱之洱面前,冲翻译摆摆手。翻译对朱之洱说,“太君说了,你如果认罪,就饶你不死。”
朱之洱双唇颤抖,强压怒火,正色道,“我们基督徒只向上帝认罪。”
仁丹胡摇摇头,道,“你不是好的基督徒。基督徒不说谎,可是你说谎。”
朱之洱低头祷告,“主啊,孩子将自己交在你的手中,你如果让我喝你的苦杯,就让孩子顺从你的旨意吧!”
仁丹胡见朱之洱不说话,便叹了口气,挥挥手。两个日本兵将朱之洱驾到高尚荣尸体旁,按着他跪下。另一个日本兵高高举起日本军刀,运足力气,向朱之洱的脖子上砍去。突然,一声大喊“住手”让寒光闪闪的军刀停在空中,郑丹萍踉踉跄跄地跑来,扑通一声跪在朱之洱身边,高声道,“他是我的丈夫,让我们一起走!”
日军士兵犹豫了,望着军官发愣。仁丹胡脸上的肉颤动着,良久点了点头,寒光闪闪的利刃再次举起,众人先是一阵惊叫,随后屏住呼吸,等着那粘着上一个中国人血迹的刀锋落下……
二
一声枪响,落下的不是朱之洱的人头,而是锋利的军刀和日军士兵的身体。更多的枪声响起,十几个日本士兵倒了大半,仁丹胡藏到一棵树后面指挥反击,嘴里歇斯底里地怪叫。朱之洱将郑丹萍压在身下掩护,偷偷抬头观察,几十个身穿便衣的人在一个人的指挥下,对着日军不断射击,将其围困在河边弧形地带。日军寡不敌众,边战边退,一会便借着地形逃遁。
便衣队分出一拨人继续追赶日军,另一拨人将朱之洱和郑丹萍救起。朱之洱和郑丹萍震惊地发现,便衣队里竟然有个熟悉的面孔——他们的中学校友武显宗!武显宗也发现他们,简单打过招呼,便忙着跟卫生队一起救护伤员。朱之洱和郑丹萍随着队伍走在前面,迅速向山区转移。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洼,远远看见一排简陋的平房,就是八路军某部营地。武显宗将魏光正引见给朱之洱,他就是这支八路军敌后武工队的队长。朱之洱感谢他们的营救。魏光正说日本鬼子到处烧杀抢掠,如果不是他们碰巧路过,结局不敢想象。魏光正希望朱之洱能团结更多的宗教界人士,参加抗日救亡统一战线,朱之洱表示会认真考虑。
魏光正离开后,朱之洱夫妇跟武显宗回忆起中学时光。武显宗说,自己去年从美国回来,担任基督教青年会理事,表面上主持青年会工作,暗地里为八路军提供医疗帮助,包括组织卫生队和从海外组织药品秘密运往八路军营地。他参加了中共组织的保卫中国大同盟,随时欢迎朱之洱加入。朱之洱说自己的负担还在宣教,其他事情神还没预备。不过,他会祷告,如果是神的旨意,他会毫不犹豫地投入。
几天后,朱之洱和郑丹萍告别魏光正和武显宗,悄然回到北平。不久,朱福生也被成安教会的弟兄姊妹们送来,一家人终于团圆。朱母看着孙子,乐得合不拢嘴,感谢菩萨保佑。河北回不去了,朱之洱在北平开始寻找新的禾场。他找到佟灵泉父子,在佟仁泽的教会做同工。一年后,朱之洱开辟新的聚会点,独立牧养。他的讲道深入浅出,非常属灵,深受欢迎,很快便声名远播。
这天,朱之洱刚刚结束聚会,邮差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落款是日本宪兵队。大意是,为使教会形成合力,发扬光大基督精神,日本华北当局准备在华北成立一个合一的基督教会——华北中华基督教使团,希望各地教会积极响应,想请朱之洱参加使团筹委会,参与日常管理。朱之洱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信丢在一边。下午,佟灵泉来找他,说自己也接到了同样的信,问朱之洱是否加入。
朱之洱奇怪地看了一眼佟灵泉,佟灵泉明白朱之洱的心思,说,“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如果不参加,咱们的这些堂很可能被封掉。”
“就是封掉也不能入,”朱之洱语气坚决,“有神遮护我们,怕什么?你祷告了吗?”
佟灵泉面露惭色道,“好吧,我回去跟我父亲再商量商量。”
“多祷告!”朱之洱不安地望着佟灵泉消失在一片烟雨中。
“日本人心狠手辣,”郑丹萍一脸愁苦,“要做最坏的打算。”
“神与我们同在,有什么可怕的?”朱之洱道。
“我倒不是怕什么,我是担心教会再被封,是福音的损失。”
朱之洱陷入沉默,在屋子里跺来踱去。
三天后,有其他教会的弟兄来看朱之洱,告诉他佟仁泽父子的教会已经加入华北中华基督教使团,还有更多的教会出于自保,也准备加入。来人还说,已经有几家教会,因为不参加华北基督教使团而被日本人查封,理由是与英美教会串通,威胁大东亚共荣圈和平与稳定。来人悲叹,现在只有不多的几家没加入,日本人控制中国教会的图谋就要得逞了。
当晚,朱之洱和郑丹萍一起祷告,祈求神保守他的教会,免于日本人的骚扰和破坏。第二天,朱之洱来到佟仁泽的教会,佟灵泉一脸愧色地说,“我跟我父亲都觉得应该加入,主耶稣不是劝我们灵巧如蛇吗?这也是权宜之计,保护自己,何必跟魔鬼硬顶呢?那样只会伤害神的教会。”朱之洱本想指责佟家父子太软弱,但想到主耶稣不可论断弟兄的教诲,便将话咽了回去。
朱之洱顺便走了几个教会,发现除了自己一家以外,其他都参加了日本人的华北中华基督教使团。当晚,朱之洱恒久祷告,求神赐给他能力,坚持到底。他知道,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很快,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日本人登门拜访朱之洱,自我介绍就是华北中华基督教使团的发起人河野真二。
河野真二态度十分谦卑,操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说建立华北中华基督教使团是符合神意的一件事,有助于华北地区的稳定,几乎所有教会都参加了,只有朱之洱一家除外。如果,朱之洱加入,将成为使团的名誉主教,带领整个使团的事工。如果他不参加,很难保证不受英美宣教会的渗透,一旦被日本当局发现跟英美差会有联系,必遭封闭。河野真二希望朱之洱三思,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朱之洱感谢河野真二的抬举,答应仔细斟酌。第二天,他修书一封,正式拒绝了河野真二的建议。又过几天,宪兵队通知朱之洱去一趟,有要事相商。朱之洱和郑丹萍明白,真正的战争开始了。当晚,两人长久祷告,祈求平安。郑丹萍忽然说,“我怎么越祷告越怕,你呢?”
朱之洱沉默片刻,道,“我也怕,可是,我更怕神的报复。”
天一亮,朱之洱骑上自行车去日本宪兵队队部。一路上他不断默祷,求神赐他勇气和大能。进了宪兵队队部,发现佟灵泉也在,两人交换目光,到院外僻静处说话。佟灵泉说自己来是因为教会有部分房产属于美国差会,日本人让他配合盘点封存;问朱之洱为何而来,却说不清楚,可能跟不入使团有关。佟灵泉叮嘱朱之洱小心为上,便快速离开。
朱之洱鼓足勇气,踏进宪兵队宗教课房门,心口扑扑乱跳。宗教课的日本人正在开会,见朱之洱进来,都用吃惊的目光看着他。
“你的找谁?”课长模样的人问。
朱之洱递上昨天接到的便条。
一个下级军官将便条接过来看了看,问道,“你的教会有英美差会的房产?”
朱之洱摇摇头,“从来没有,我的教会都是靠中国人自己奉献。”
课长跟下级军官低声说了几句。下级军官转向朱之洱道,“是我们搞错了,没你的事,你可以回去了。”
朱之洱有点不相信,傻愣在那,但很快醒悟过来,转身快步而去。出了宪兵队,朱之洱忽然满眼是泪,他双手合十,仰天叹道,“主啊,感谢赞美你!我知道你是在试炼孩子,孩子没给你丢脸!”
回到家,朱之洱和郑丹萍一起歌诗赞美主,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三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重见天日。朱之洱和郑丹萍带着儿子朱福生走上街头,汇入浩荡的人流,欢庆胜利。人们燃放鞭炮,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将多年压抑在心头的阴霾彻底驱散。然而,就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悲哀的事,朱之洱的父亲朱茂隆因为饮酒过量,夜里突发脑溢血,从床上滚下来,刚送到医院便停止了呼吸。朱母哭肿了双眼,烧香磕头,祈求菩萨保佑自己平安。
约翰逊从山东潍县集中营出来,到北平和朱之洱团聚,人瘦了一圈,精神却依然矍铄开朗,似乎每个细胞都在笑。考虑到朱之洱在北平的宣教工作已经小有成绩,两人决定巩固基地,扩大战果,培养新人,待时机成熟,回师河北农村。曾被日本人破坏的美国拿撒勒人差会找到约翰逊和朱之洱,想为他们提供资金支持,但前提是把朱之洱的教会福音堂改成拿撒勒会,却被朱之洱婉拒。
朱之洱理解约翰逊的好意,单靠主内肢体的奉献,朱之洱不可能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别的同工和其他开支。没有经费,出外宣教都成问题。但朱之洱觉得受组织的接济,不是倚靠神而是依赖人,说明对神信心不足,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也跟《圣经·新约》的教诲不符。朱之洱感谢约翰逊替他找了一份翻译的工作,使他能够供养自己,但让他依靠别的差会,却难以接受。约翰逊理解朱之洱的想法,转而找佟仁泽和佟灵泉合作,佟家父子接受了他的建议。
因为朱之洱的名气,北平电台邀请他做福音广播,朱之洱欣然前往。属灵话语随着电波飘入万千家庭。不久,几个盲人相约来到朱之洱的教会,请朱之洱到盲人学校去讲道。朱之洱每周在自己的教会做完礼拜,便赶到盲人学校与墓道友们分享神的话语。不久,朱之洱为盲人学校举行了一次浸礼,十几个盲人兄弟成为主的儿子。他们还在所在地区发展出几个新的聚会点,让不少正常人看到了主的真光。
一次朱之洱从盲人学校骑车回来,路过河边看到一个青年站在河边发呆,朱之洱发现他的神情不对头,猛然想起自己当年痛不欲生的情景,立刻跳下车,走近他,介绍自己的身份,让青年把苦恼说出来。青年遇到好心人,眼泪夺眶而出。原来,他从东北流亡到北京,感于生活动荡,人生失意,便起了轻生的念头。朱之洱耐心宽慰了一番,约他到福音堂参加聚会。青年为福音堂美好温暖的气氛感动,情绪逐渐好转,几个月后加入受洗的行列,带着喜乐的心回到家乡。
朱之洱感谢主赐他能力,让迷途的羔羊找到生命的意义。同时,他也为不能说服家人信主而苦恼。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打麻将,还时常请人算命,逢人便说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每次母亲发脾气,甩话给他听,他只能默默地忍受。他不断为母亲祷告,求神开启母亲的眼目,却收效不大。
一次朱之洱在北平郊区宣教,妻子郑丹萍忽然托人找到朱之洱,说母亲病危,让他赶紧回家,晚了就来不及了。朱之洱心急如焚,立刻往家赶,一路上心痛不已。他知道,自己对父母问心有愧。按照世俗的标准,他简直是个逆子。他常年在外为主事工,没有精力照顾父母;父母责怪他,怨恨他,也是人之常情。尽管他相信,选择主的道路就必须付出代价;但他毕竟是肉体凡胎,歉疚感就像一个深坑,在他心中越积越大。
朱之洱进了家门,发现母亲全身浮肿,陷入昏迷,眼睛剩下一条缝,不禁失声痛哭。哭声似乎惊动了朱母,她微微抬起手,摸索到儿子的手掌,用力握了一下儿子的手,立刻又松软下去。朱之洱一边哭一边为母亲祷告。西医拿朱母的病情没办法,中医更是搞不清楚,只开了几副去火排毒的中药,让朱母慢慢调养。朱之洱和郑丹萍每天献上祷告,祈求父神驱赶母亲身体里的病魔。教会的姊妹们也来朱之洱家看望朱母,为她祷告,劝她信主,母亲却没有回应。
一天晚上,朱母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忽然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她床前,拿着一包黄色粉末给她吃,于是便吃了。一会,郑丹萍进来提醒母亲吃药,朱母说刚吃过药,不想再吃,便把刚才的情景复述一遍。说完,朱母安详地闭上眼睛,悄然睡去。郑丹萍见母亲睡得安详,不忍心叫醒,便急忙跟朱之洱商量。两人觉得蹊跷,莫非是神的异象?是神要显神迹救治母亲?当晚,夫妻二人恒切祷告,求神显明旨意,也让他们更好地作见证。
第二天,大夫来检查,发现朱母的浮肿有所消退,以为是药的作用,鼓励她坚持用药。朱母却说没吃药,又讲了昨天发生的异象,让大夫甚觉惊讶,只好同意暂不用药,继续观察。当夜,朱之洱夫妻继续为母亲祷告,朱母也信心满满,不再吃药。转天医生再来,发现朱母的浮肿又有消退,气色更好,惊得目瞪口呆。教友们听说了,纷纷聚到朱之洱家,唱诗赞美神,朱母的眼眶里一直有泪花在闪。
这以后,朱母一天天好转,浮肿消失,长出不少新发,眼睛闪闪发光,胃口大开,两周后竟能下床走路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朱母逢人便说,是神医治了她的病,感谢赞美神!朱母开始参加儿子主持的聚会,认真读经祷告,像小孩子一样回转。几个月后,朱之洱为母亲实行了浸礼。受洗后的母亲把麻将牌扔掉,烟也越抽越少,直到戒掉。一有空,她就劝过去的牌友跟她一起信主,为神的女儿的账册增添了数目。
四
神的大能让朱之洱对主更加依赖,内心更火热,事工更勤奋。朱母的转变成为有力的见证,吸引更多迷途的羔羊归向正路。国共和谈破裂,时局动荡,朱之洱的末世感越发强烈,救人的使命更加急迫。他不满足于在屋内讲道,干脆把会堂搬到室外,搭起一个大棚,用赞美歌声吸引过往行人。这招很灵,不少人驻足观望,生平第一次在赞美歌声中得到救恩的信息。
随着国共之间的战况升级,国民党节节败退,大批国外传教士开始离开中国。理由很简单,共产党是无神论者,视宗教为精神鸦片,肯定要逼迫教会和宗教人士。这天,约翰逊来劝朱之洱跟自己去国外宣教,朱之洱英语好,完全可以在国外服事。朱之洱感谢他的信任,却婉言谢拒。朱之洱相信神对他的托付是在中国,而非别处。再说,共产党宣传信仰自由,不会进行大的逼迫。即使有逼迫,神也会为他开路,何必担忧?约翰逊见说不服他,便叹息而去。
转眼之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1949年春节刚过,共产党的解放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北平城。解放军所到之处,军容严整,秋毫无犯,让朱之洱大为宽心,相信自己留下来是对的。郑丹萍担心部队进城动静大,震碎玻璃,便把玻璃用胶条粘成米字状。为防止物价上涨,她还储存了一些米面。事实证明,她的这些忧虑都是多余。朱之洱觉得自己是传福音的,不参与政治,无论哪个政党上台执政,都跟他没关系,也不会有人干涉他,未来一定是光明的,就看自己的能力了。
这天,朱之洱正带着信徒在街上大棚里歌诗,忽然外面传来几声吆喝:“都散开,不要围在这里!”
朱之洱走出大棚,见几个穿军服扎皮带正将人群驱散。一个领头的看见朱之洱出来,便问,“你们怎么回事?谁让你们在大街上乱唱乱喊的?”
朱之洱见是解放军,便解释道,“我们是传福音的,以前一直这样。”
领头的打量一下朱之洱,道,“你不知道不许在大街上随便聚会吗?”
朱之洱摇摇头,“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个。”
领头人想了想,“好吧,那我现在告诉你,未经许可,不能随便在大街上聚会。你先把他们解散,然后跟我去趟军管会。”
话音刚落,几个穿军装的人便上来收缴了朱之洱的大鼓和手风琴,将众人驱散。朱之洱知道抗争毫无意义,便跟郑丹萍和信徒们交待几句,自己跟着来人去军管会。
一袋烟的功夫,朱之洱来到一个大四合院前,院门旁挂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牌子。朱之洱进了院子,来到正房,一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来。朱之洱觉得此人眼熟,那人眼里也闪出亮光,开口道,“是朱牧师吧?”
朱之洱想起来了,这人正是当年在成安县河边救过自己性命的八路军武工队队长魏光正。跟以前不同的是,上次的魏光正头裹白羊肚手巾,身材消瘦结实,脸色黝黑;今天的魏光正,身体微微发福,满面红光,顶上的白羊肚手巾变成了光亮的大背头,显得稳重端庄,派头十足。
朱之洱急忙伸出双手,与魏光正紧紧相握,道,“我也想起来了,您就是魏队长!当初没有您,我就被日本鬼子害了!您的救恩在下永世不忘!”
魏光正哈哈一笑,挥挥手道,“打鬼子应该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你要谢,应该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人民的军队。”
“那是那是,”朱之洱道,“贵党的恩情我一生都难以报答。”
魏光正又是一阵大笑,道,“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马马虎虎,感谢主!”
魏光正愣了一下,脸色忽然沉下来,默不作声;朱之洱意识到说错了话,但为时已晚,气氛有点尴尬。
魏光正示意朱之洱坐下,问道,“您今天来找我什么事?”
朱之洱看看带他来的那个小头领,欲语还休。小头领连忙接过话来,“是这样魏主任,他们在街头传道,被我制止。”
魏光正点点头,轻声道,“您不知道新的通知?”
朱之洱摇摇头,“没有,从来没人告诉我。我们以前一直这样。”
魏光正笑笑,“可能是我们的通知还没到您那,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
朱之洱笑道,“您太客气了。不过,魏主任,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光正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朱之洱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共产党主张宗教信仰自由,为什么还要……”朱之洱将下半句含在嘴里。
魏光正哈哈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不是反对信教,是反对在街面上传道。现在刚解放,时局还比较乱,我们担心出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你们可以继续传道,但最好不要在街面上。”
朱之洱连连点头,“是这样,那我懂了。政府也是替我们考虑。”
魏光正哈哈大笑,“是啊,就是这个意思,绝没有为难你们的打算。”
“好吧,那我服从政府安排,今后不在街上传道。”
“对呀,这不挺好吗?”魏光正道,“政府允许你们传道,你们也应该配合政府,相互合作嘛。”
“您说的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好吧,您也忙,我就不留您了,有空再来!”
魏光正将朱之洱送到院外,小头领把手风琴和大鼓放到一辆三轮车上,还给朱之洱。朱之洱登上三轮车离去,魏光正见他走远,点了支烟,踱回院里。
回到家,朱之洱把情况跟郑丹萍说了,两人忽然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怪感觉。夜晚,两人恒切祷告,求神赐给他们智慧,应付新的环境变化。
打这以后,朱之洱又把会堂搬到屋内。每到聚会,他便打开所有窗户,让声音传到屋外。很多人都是听了歌声驻足不前,然后才走进会堂。
第六章
一
解放军入城一年,波澜不惊。虽然朱之洱不能上街布道,但室内宣教还是自由的。每念及当年魏光正率八路军解救自己,朱之洱总是心怀感激,却不知如何报答。现在他清楚了,最好的回报就是为这个主张宗教信仰自由的新政权祈祷,让中华大地及早恢复和平,人民安居乐业,认罪悔改,归向基督。然而,一年后的一件事,却让朱之洱意识到自己的幼稚。
1950年5月的一天,朱之洱忽然接到宗教管理局局长魏光正的会议通知,邀请他们参加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成立大会,委员会主席武显宗将为业内人士做形式发展的报告。朱之洱找到佟仁泽,佟家父子也接到同样的通知。三个人觉得这个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事先没跟大家商量,完全是中共自己的决定,武显宗更没资格代表大家,这样的会议不该参加。但如果不去,就不能了解中共的宗教政策。三人一同祷告,结果是但听无妨。《新约》教导主内肢体顺服掌权者,他们去参会并无不妥。
日子一到,三人来到宗教管理局,遇到不少主内肢体。武显宗戴着眼镜,身穿中山装,文质彬彬。他的报告大意是,中国基督教未来的发展方向是摆脱帝国主义的控制,隔断与帝国主义的联系,肃清帝国主义的影响,用五年的时间实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自治、自传、自养。会上,武显宗散发了一份题为《中国基督徒要为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的宣言,号召每一个基督徒在宣言上签名。
会议刚一结束,就有几个基督徒在宣言上签了名,朱之洱和佟家父子,还有大多数基督徒却把钢笔放进包里。接下来的礼拜日,朱之洱号召大家抵制签名,理由很简单,凯撒的归凯撒,神的归神。作为基督徒,要顺服掌权者,但这是指一般社会事务;作为教会,基督徒只能顺服主耶稣,他才是教会的头,宗教事务管理局无权管理教会。共产党让基督徒参加三自运动,接受宗教事务管理局领导,是犯了政教合一的错误。历史上,政教合一有很多惨痛的教训,作为基督徒必须坚决抵制。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参加签名的基督徒仍是少数。魏光正跟武显宗商量,决定召开一次控诉大会,深入揭批帝国主义利用宗教势力侵略中国的罪行,唤醒中国基督徒的觉悟。经过短暂筹备,控诉大会召开。武显宗慷慨陈词,指出美帝国主义派传教士到中国来宣教,目的是把基督教当作侵略中国的政治工具,使中国变成美国的殖民地。传教士是帝国主义侵华的急先锋,他们披着宗教的外衣,实际从事情报间谍活动。
他举例说,首先将新教传入中国的英国传教士马礼逊,就曾经起草了《南京条约》,为英帝国主义侵华服务。还有曾担任燕京大学校长的美国传教士司徒雷登,也是间谍。武显宗这种捕风捉影的诬陷,让朱之洱大为失望。神在十诫中教导信徒们不可做假见证,可眼前的这位政协委员,全国宗教界的知名人士,竟然信口雌黄,大言不惭。这是主的信徒吗?
武显宗还点名批评一些帝国主义的走狗,佟仁泽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但跟美国传教差会相勾结,而且在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北平期间,主动向日军献铜造子弹,这是对人民的犯罪。当武显宗高声问,这样的宗教败类该不该杀时,台下群情激愤,高喊该杀!看着佟仁泽低头坐在台下,朱之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就是主的儿女?一个从美国读完神学的人,竟能诬陷自己的手足?
轮到朱之洱发言,他要戳破武显宗的谎言,还佟仁泽一个清白。他研究过教会历史,指出早在《南京条约》签订之前8年,马礼逊就已去世;担任中英谈判翻译的是马礼逊的儿子马儒翰。佟仁泽从没给日军献过铜,是日军征铜,北平市民人人被强迫提供铜器。朱之洱还想为司徒雷登辩护,台下却突然有人高喊朱之洱滚下去,朱之洱还想辩白,却被愤怒的声浪淹没,只好颓然坐下。
控诉大会继续进行,声讨帝国主义的情绪更加高涨。会议在中国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中结束。这时,一队头戴大檐帽、要扎武装皮带的公安警察走进会场,魏光正一声大喝,“把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分子佟仁泽押下去!”公安干警将佟仁泽反剪双臂,众目睽睽之下押出会场。控诉大会圆满结束,又有不少基督徒当即在三自宣言上签了字。朱之洱一阵心痛,恍恍惚惚回到家。一家人和主内肢体同为佟仁泽代祷,求神像解救保罗那样,让佟弟兄平安归来。
几天后,佟弟兄回来了,不是站着,而是躺在一辆平板车上,身上盖了一张白色的布单。拘留所向佟灵泉出示了一张死亡证明:心肌梗塞。望着父亲的遗体,佟灵泉三天三夜粒米未尽,人瘦了一圈,两鬓也生出白发。朱之洱让儿子福生去佟家陪着叔叔,担心佟灵泉一时想不开,干出不该干的事。
第四天,佟灵泉将父亲的尸体火化,选了一处墓地把骨灰安葬。礼拜日,他向信徒们宣告,这是最后一次聚会。有愿意参加三自运动的,他不反对。至于他自己,不参加任何组织。佟灵泉将福音资料全部散发,家里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了一点神的信息。
面对活生生的事实,朱之洱意识到逼迫时代已经来临,这是他从未遭遇过的。即使在日据时代,也没有如此严峻的景况。他该怎么办?是像很多肢体一样,屈从撒旦的逼迫,加入三自?还是仿效佟灵泉,隐忍退缩,独善其身?他和家人不断祷告,求神开一条新的道路。
控诉大会效果明显,每天都有主内肢体在三自宣言上签字。魏光正和武显宗及时将简报发给业内人士,以胜利者的姿态,号召基督徒爱国爱教,与旧社会彻底决裂,做新时代的属灵人。面对日益增多的签名,朱之洱欲哭无泪。他忽然想起主耶稣的话,“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二
为了扩大战果,基督徒武显宗在三自委员会主办的《天路》上发表题为《共产主义与基督教》的文章,宣扬新时代的神学观念,从思想上引导基督徒参加三自运动。武显宗认为,资本主义的繁荣,缘于人类理性和思想的发展。人可以用理智去认识世界,解决问题,增加幸福感。将理智纳入基督教思想体系,就自然产生了现代主义。现代主义代表进步思想,反对代表保守思想的基要主义。中国信徒肃清帝国主义的毒素,就必须彻底批判保守落后的基要主义神学。
武显宗举例说,现代主义与基要主义主要存在五个方面的冲突。第一是关于圣经。基要派神学认为圣经的一字一句都是上帝所默示的,不会有任何错误。现代派却认为《圣经》不是一本一字不错的科学和历史教科书,只是信仰和生活的一个可靠的指导。《圣经》历史所包含的时间达一千年之久,传说和记录中没有一点错误是不可想象的。基要派认为人是上帝创造的结果,现代派则接受进化论的说法,人是由自然演进而成,甚至可能由猿猴演变而成。
关于耶稣降生,基要派认为是超自然的,由童贞女怀孕而生;现代派则认为童贞女生耶稣是个故事和宣言。关于赎罪,基要派相信耶稣被钉十字架,是替人赎罪的挽回祭,上帝对人的忿怒,变成上帝对人的饶恕。这是十七世纪宗教革命的一个基本信仰。二十世纪的现代派却认为,十字架只是显示了上帝慈爱的能力,人类因为这个爱,能与神成为一体。人类不必相信一个忿怒的神,要求一种救赎的代价。
关于耶稣复活,基要派坚信耶稣的肉体复活是必需的,否则耶稣就没有胜过死亡。现代主义者并不否认复活,但认为复活不一定是肉体复活。是否相信肉体复活,与整个基督教信仰没有关系。关于耶稣的再来,同保罗和古代基督徒一样,基要派相信耶稣马上就要驾着云彩,以肉身再度降临世界;现代主义者则认为耶稣再来的说法,只是一个诗意的象征。
最后,武显宗得出结论,共产主义跟基督教是相通的,爱国爱教,参加三自,是当今中国教徒唯一正确的选择,不必有任何灵魂负担,相反,应该大张旗鼓、理直气壮、无尚光荣地去做。这篇文章坚定了很多信徒加入三自的脚步,让朱之洱深感痛心。
苦闷无法改变事实,忧伤只能证明软弱。经过长久祷告,朱之洱决定拿起笔捍卫主名。朱之洱在自己主办的季刊《灵粮》上发表《坚持真理,反对异端》的文章,逐段批驳武显宗的异端邪说。
朱之洱文中说,进化论只是一种假说,至今无法拿出任何证据,证明人是从猴变的。进化论的实质是否认神性和人性,否认爱,其目的是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辩护。唯物主义强调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否定人性,其根源就在于荒谬的进化论。马克思主义认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与爱都是阶级利益造成的;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因为神对人的爱就是无缘无故的爱。神爱世人,不是出于人的行为,乃是出于神的恩典。神就是爱。
《圣经》就是神的话语,不能有丝毫怀疑。《圣经》有很多记录,包括耶稣降生与复活,不是人所能理解的;这恰好证明,与创造天地万物的神相比,人是多么渺小和有限。神是无限,人是有限,作为被造物,人类唯有顺服。耶稣被钉十字架,就是神对人的宽恕,一种救赎代价;因为人类靠自身不能完成救赎,必须有耶稣做中保。人没有能力造自己,更没有能力拯救自己。人是被造物,人的救赎还是要由造物主完成。
最后,朱之洱写道,虽然共产主义的雏形记载于《使徒行传》,但共产主义信奉无神论,与基督教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武显宗混淆基督教与共产主义的区别,其目的就是诱导基督徒加入三自委员会,实现政治对基督教会的控制,这是任何一位主内肢体必须坚决反对的,因为耶稣基督才是我们唯一的头。在属灵上,我们不接受任何领导,不加入教会以外的任何组织。爱国与爱教是两回事,决不能把爱国与爱教捆绑。我们首先爱主耶稣的天国,其次才是属世的人间国度,这是一个基督徒遵循的最起码原则。
朱之洱的文章产生巨大反响,已经加入三自的信徒们看清了武显宗的异端面貌,纷纷退出;那些尚在由于旁观的主内肢体,更是坚定信心,重新组织家庭聚会。眼见三自运动遭受巨大损失,魏光正勃然大怒,下令查封《灵粮》,将已经流入世间的刊物没收销毁;如有违抗,以反革命罪论处。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信徒们不敢再保留《灵粮》,纷纷夜半三更将其付之一炬。
魏光正印象里,朱之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没想到这家伙如此冥顽不化。如果不是考虑对外形象,他早就把朱之洱投进班房了。他让武显宗去说服朱之洱,重新写一篇文章,否认自己的观点,挽回影响。武显宗以老同学叙旧的名义设下饭局,向朱之洱夫妇发出邀请。朱之洱厌恶跟武显宗吃饭,但碍于老同学的面子,难以推却。他和郑丹萍经过祷告,决定赴宴。
饭局设在新侨饭店。武显宗满面堆笑,以茶代酒,热情奉客;朱之洱和郑丹萍也是落落大方,畅叙旧情,谈锋甚健。朱之洱瞬间冒出个闪念,如果武显宗不参与政治,他们之间的相处会是多么愉快啊。可现实就是现实,没那么多如果。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让所谓友情松懈了斗志。自己是主的人,洁身自好、荣耀主名这根弦要随时绷紧,不可给撒旦留地步。
三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武显宗清了清喉咙,笑道,“朱弟兄啊,要说灵性,我是自叹不如啊;可是,要论灵活性,说不定我能当你老师。”说罢,哈哈大笑。
朱之洱只是吃菜,不置可否,心想,今天来是给你面子,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爱说什么说什么,何必跟你较劲呢?
“你的文章写得真好,”武显宗喝口茶,继续道,“可是,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现在是末世,经上说得很清楚,”朱之洱脱口而出。
武显宗摇摇头,笑道,“《圣经》你肯定背得比我好。说句实话,我好长时间不读经了。不过也好,这让我学会如何变通;而你,就是太固执,太不会变通。我问你,宗教改革是不是变通?”
“当然是,那是改革,何止变通?”
“我们信的都是新教,”武显宗用手指敲着桌面说,“没有改革,没有变通,没有因时而进,新教会出现吗?”
朱之洱鼻子哼了一声,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也好,既然躲不过,那就早点来吧。
“现代神学的出现是宗教发展的必然,就跟新教产生一样。”武显宗提高音量,情绪激动,“基要神学已经落伍了。未来神学的发展,一定是现代派神学的天下,这是事实啊!”
朱之洱一声冷笑,“只有先知才能预见未来。”
武显宗听出朱之洱语含讥讽,换了语气道,“我一生经历两个重大的思想转变,从怀疑宗教到信仰宗教,又从信仰宗教到信仰共产主义。我认为,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耶稣所说的天国,共产主义思想跟基督教是相通的。”
朱之洱感到一股怒火在心底燃起,尽量压低声音道,“所以你就跟共产党合作,让弟兄姊妹加入三自,让属世的政权控制属灵的教会?”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武显宗脸色尴尬,“不是控制,是引导。爱国爱教,反帝反封,有什么不对?”
朱之洱再也压抑不住,声音也开始加大,“反帝反封当然没错,爱教跟爱国也不矛盾,可是,把属灵的教会交给世俗政权管理,这就是不对!”
“保罗让咱们顺服掌权者,因为凡掌权的都是神所命的。抗拒掌权的,就是抗拒神的命。共产党的权力也是神授予的,这个你承认不承认?”武显宗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这个我承认。”
“既然如此,共产党搞三自,你为什么不接受,不顺服?”
“因为主耶稣说过,凯撒的归凯撒,神的归神。”朱之洱针锋相对,“耶稣才是信徒的头,宗教管理局属于世俗政权,没有资格更没必要管理教会。”
武显宗一边苦笑一边摇头,“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不灵活。我问你,共产党管理教会有什么不好?宗教管理局只是负责管理,并没有限制信教。”
朱之洱一拍桌子,“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这根本就不行!耶稣是教会的头,我们凭什么听共产党的?作为社会人,我们接受共产党的领导,遵守国家法律;但在信仰上,我们不接受任何组织的管辖!这是根本不同的两件事,不能混淆!”
两个人说得脸红脖子粗,服务员都瞪大眼睛看热闹。饭是吃不下去了,两人却不在乎,因为知道这天迟早要来,既然来了,就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来个了断。郑丹萍在一边看着,并不相劝,她相信这是神安排好的。她一点不担心丈夫跟武显宗撕破脸,相反,担忧撕不破。
武显宗指着朱之洱的鼻尖高声道,“你别忘了,是共产党救了你的命,根本不是什么主耶稣!没有共产党,你早进天堂了!哪有机会在这跟我谈什么属灵属世?你就这么知恩图报吗?”
朱之洱一笑,“共产党救过我的命,我当然感恩不尽,所以要当守法公民,用实际行动拥护新政权;但是,在属灵这件事上,我绝不更改,这是一个基督徒必须坚守的底线!作为基督徒,耶稣的天国永远放在第一位!”说罢,站起身,拉着郑丹萍就走。
武显宗望着朱之洱瘦削的背影,气得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
武显宗的灰头土脸,让魏光正甚觉头疼,看来他不亲自出马是不行了。他不明白这些信耶稣的哪来的这股邪劲,把耶稣看得比爹妈还重要。难道耶稣管吃管喝?信耶稣能不花钱娶媳妇?信耶稣除了麻醉自己,还能得什么好处?《圣经》明明是骗人的鬼话,这帮人竟然当真理看,这不是有病吗?可是,看他们理智神情,跟正常人没区别,怎么就不开窍呢?真是中了邪了!一般人都懂知恩图报,可这帮信教的六亲不认,就认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狗屁基督,一群什么东西!简直就是垃圾,就是渣滓,就是败类,必须彻底铲除!这也就是现在,放在战争年代,早让他们吃花生米了。留着这群祸害,天理不容!
魏光正越想越气,可又不能违反宗教政策,只好耐心想办法,妥善解决此事。想了一个上午,他最终觉得还是攻心为上。下午,他让人通知朱之洱,明天上午来宗教管理局一趟,他要推心置腹地跟他谈谈。
离开新侨饭店,朱之洱感到无比畅快,给异端当头一击,捍卫主名,在他这是第一次。三自运动以来的愁苦消了大半。他似乎听到主耶稣对他的嘉奖和鼓励。荣耀归于至高神,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此时此刻,他对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郑丹萍没想到丈夫这么有勇气,她流泪祷告,感谢神赐给丈夫刚强勇敢的心。第二天,当朱之洱出门前往宗教管理局,她和婆婆一起为朱之洱代祷,求神给他更多能力和智慧。
当朱之洱迈进宗教管理局局长办公室,魏光正正在读一本书,见朱之洱进来,他把书合上,放在一边。朱之洱看那书很眼熟,正是被中华大地上主的儿女深深喜爱的和合本《圣经》。
四
魏光正客客气气请朱之洱坐下,叫旁边工作人员沏茶倒水。“怎么样,朱牧师,最近还好吗?”魏光正笑问。
“感谢主,马马虎虎。”朱之洱道,“您呢?”
魏光正拍了拍案头上的《圣经》,笑道,“这不,忙着补课。抽空也崇拜一下你们的主耶稣。”
“感谢主。”
“请用茶,”魏光正挥手示意,“今天找你来,就是随便聊聊,不必拘束。”
朱之洱谢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中国人讲缘分,”魏光正道,“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在日占区传道,不畏牺牲,让人感动。”
“可如果不是您救了我,我现在也不能坐在这跟您聊天啦。”
魏光正摆摆手,“中国人救中国人,应该的,不要再提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缘分啊,这在你们《圣经》里有没有说法?”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朱之洱道。
魏光正笑笑,“如果一切都在神的掌握之中,神为什么不像毁灭索多玛和俄摩拉一样,把日本鬼子从中国赶出去,反倒让中国人民遭受那么大的痛苦?这是为什么?”
朱之洱沉吟片刻,“这是神的计划,人怎么会知道?除非我们是神。”
魏光正哈哈大笑,“瞎聊瞎聊,这是你们的信仰,我们不干涉。”说罢,喝了口茶,继续道,“共产党主张信仰自由,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帝国主义利用宗教问题干涉中国内政,这是重大原则问题,不能回避。所以,我们搞了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主张爱国爱教相结合。我们针对的不是有信仰的同胞,而是国内外敌对势力。”
朱之洱仔细聆听,微微颔首。
“前一阵我们搞了肃清帝国主义对中国基督教影响的活动,事实证明是成功的,”魏光正继续道,“广大爱国信徒看清了帝国主义的真面目,主动跟中国共产党站在一起,结成统一战线,这是识大局、顾大体,我们热烈欢迎。”
朱之洱喝了口茶,品味着弦外之音。
“现在抗美援朝还在进行,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魏光正紧锁双眉,表情凝重,“国民党的残余势力也在国内蠢蠢欲动,随时想反攻倒算,局面复杂得很啊!”
朱之洱不断点头,他不关心政治,回应只是一种礼貌。
“作为新的人民政权,不解决这些问题行吗?几千万革命烈士流血换来的江山,能不捍卫吗?”魏光正情绪激动,大背头微微发颤。
朱之洱继续喝茶。
魏光正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和缓亲切,“现在新政权建立不久,百废俱兴,共产主义建设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朱牧师,你还年轻,要做有心人啊!”
“谢谢魏局长的鼓励,”朱之洱一脸真诚,“我不懂政治,我的理想就是让更多的人认罪悔改,在属世上,做一个合格公民;在属灵上,得造就,得永生。”
“这就对了嘛,”魏光正拍拍朱之洱的肩膀,笑道,“加入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就是做合格公民,也是中国教会唯一正确的道路。”
朱之洱低头不语。
魏光正看出他心里抵触,思忖片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国共产党欢迎一切拥护新政权的有识之士,但是,对仇视危害共产主义的顽固势力,也绝不放过。你是聪明人,我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想好了再回答我。怎么样?”
朱之洱站起身,跟魏光正握手告别。望着朱之洱消瘦的背影,魏光正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深吸一口香烟,让烟雾慢慢从鼻孔里飘出,向空中散去。
朱之洱脚步沉重地往回走,他分明感到魏光正话语里隐含的杀机。很明显,如果他参加三自,万事大吉;如果他坚持独立聚会,下场很可能就是第二个佟仁泽。郑丹萍看出他心里有事,却不多问,只是告诉他自己又怀孕了,不知是男是女。夫妇俩一起感谢赞美神,赐给他们新的生命。夜里,朱之洱望着天花板,听着身边妻子轻微的鼾声,心里多了几许眷恋。如果他走上佟仁泽的道路,妻小和老母怎么办?他想不出答案,祷告也没回音,天快亮的时候才昏沉沉睡去。
一个月后,魏光正派人来询问朱之洱的打算,何时加入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朱之洱想起日据时代,日本人邀请他参加华北中华基督教使团,自己硬顶下去,也没能拿他怎么样;这次依然采用拖延战术,说还没考虑好。一周后,宗教管理局发出通知,凡不参加三自委员会指定教堂礼拜的,均视为非法集会,以反革命罪论处。面对通知,朱之洱彻夜祷告,求神开启道路。夜半时分,一个清晰的声音撞击他的鼓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二天一早,他让郑丹萍给他做一床新被和一双新布鞋。朱之洱节俭惯了,从来都是穿烂了才换新的,从没主动提出过穿新鞋的要求;被子自打结婚就没换过,郑丹萍不知他这是哪出,奇怪地看着他。朱之洱只好把昨夜祷告事告诉她,又说这一切都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他听说监狱里阴湿寒冷,所以提前打算。郑丹萍眼泪顿时流下来,朱之洱咬紧牙关,急忙出去,赶往会堂。
不知为什么,这个礼拜日的会众明显增多,气氛也明显不对劲,往日的喜乐被压抑取代,信徒们神情忧虑。朱之洱讲道的时候,几个陌生人在外面探头探脑,指指划划。朱之洱讲的题目是《人子在客西马尼园》,不少听众眼里闪着泪花,有人甚至哭出声来。他只知道他们是在为主耶稣的遭遇而悲叹,却不知更是为他的前程而忧伤。
讲完道,朱之洱处理了几件事情,等同工们都走了,便独自来到四合院中间,坐在一把椅子上。几年来,他一直在这讲道,对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此刻,他只是想静静地待会,感受一下神赐给他的圣殿。夏风将绿油油的杨树叶吹得哗哗作响,蜻蜓在空中穿行,房脊上一只大黄猫正在惬意地舔着自己的毛,院子角落里,两只大白兔在愉快地啃着菜叶。
看着看着,诗篇中一句诗忽然响在他的耳畔:“神啊,我们在你的殿中,想念你的慈爱。”朱之洱忽然心口发酸,一股热流模糊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