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更美的预备》全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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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朱之洱带着困惑回到宿舍,把渴望水洗的想法告诉了舍友,没想到一半人支持他,也想跟他一起水洗。第二天,朱之洱找到校长史蒂夫,再次表达了水洗的愿望,希望学校能够主持仪式。史蒂夫一脸震惊,告诉朱之洱,坚持水洗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将打破学校传统,带来教学和管理上的混乱,是校方不能容忍的。朱之洱见史蒂夫反应激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史蒂夫见朱之洱态度犹豫,换了一副和缓的语气,说朱之洱很年轻,应该追求上进,并透露给他一个信息,今年武显宗的赴美留学已经被批准,明年还将有一个名额。如果朱之洱表现优异,校方将会考虑推荐。这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无论将来从事什么行业,都将极大提升学识储备,拓宽就业渠道。既然朱之洱想从政,应该为自己争取这样的机会。
朱之洱觉得史蒂夫那蓝色的眼睛像探照灯,将他的心底射穿。是的,自己不就想当中国的林肯吗?放弃这样的机会,将是终生遗憾。史蒂夫补充说,学校无法阻止朱之洱接受水洗礼,但学校会勒令参加水洗的学生退学,希望朱之洱权衡利弊,作出理智和正确的选择。
朱之洱将史蒂夫的意见反馈给舍友,众人沉默了,朱之洱也像晒蔫的茄子,愁眉不展。他找到郑丹萍,想得到她的支持。郑丹萍担心学校真的开除他们,劝他想开点,不要钻牛角尖。郑丹萍的态度让朱之洱非常失望,这是那个热心向主的女生吗?什么叫钻牛角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属灵追求。圣经既是神的话语,按照神的旨意行事,难道不对吗?不但正确,而且应该一丝不苟地追求,这才是主的儿女。
可是,一想到坚持水洗会失去极有可能的留学机会,朱之洱的信心和勇气立刻大打折扣。留学可以让他掌握更多神学知识,为主做工会更加得心应手,这样的机会不能轻易丧失。那么,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一连多日,朱之洱灵里挣扎,焦躁不安;向神祷告,也未见回音。
恰在此时,震惊世界的七七事变爆发了,神州大地立刻掀起救亡图存的浪潮,朱之洱所在的商科学校,也投入到轰轰烈烈的保家卫国运动中。武显宗组织歌咏比赛,高唱抗日歌曲,全校师生都被那激昂慷慨的歌声鼓舞,坚信侵略者迟早被赶出家园。朱之洱和同学们走上街头,参加声势浩大的十万钢盔和百万斤咸菜募捐活动。一腔热血的陈勇向朱之洱告别,加入国军,开赴抗日战场。
当抗战热潮趋于平稳,抗战逐渐正常化,生活恢复到过去的平静,朱之洱
又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圣经。现实的残酷让朱之洱对神的话语有了更深的领悟,也对自己过去的幼稚感到好笑。曾几何时,他渴望成为中国的林肯,用自己的能力造福国民,改变世界。但现实告诉他,人类自相残杀,不是一个政治家能左右的。朱之洱意识到,避免人类悲剧的唯一方法,就是信靠主耶稣,用神的爱抑制人性之恶。这才是最大的“政治”,做一个主的使者,更为人类所需。
朱之洱将自己立志做传道人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坚决反对,原因只有一个,传道人太穷,将来媳妇都娶不上。监狱中的父亲也不赞成,认为他放着金饭碗不捧,当一个穷得喝西北风的传道人,简直是神经病。朱之洱向佟灵泉的父亲求教,佟仁泽也劝他先学习,毕业以后再决定职业方向。做传道人,没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是做不好的,磨刀不误砍柴工。
面对所有人的反对,朱之洱一时茫然无措。他给陈勇写信,征求其意见。一个月后,收到陈勇所在部队的回信,信里没有朱之洱需要的内容,而是告诉他,陈勇已经在对日作战中英勇牺牲,他所在的医疗救护队遭遇日军埋伏,无一幸免。随信而来的是一个包裹,里面有陈勇儿时的照片和一本《圣经》。落款人是国军某部营长,解释说陈勇的其他资料毁于战火。
整整一天,小小的四合院上空,响彻着陈勇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朱之洱的眼泪也像浸满水的海绵,轻轻一挤就往外冒。他出了院子,走遍和耗子玩过的每一个角落,眼前晃动着耗子那明澈的眼神,耳朵里跳跃着耗子兴高采烈的叫声。他再次来到乡间,他跟陈勇第一次目睹送葬,感叹生命无常的地方;如今,相同的命运竟然临到自己最熟悉的人身上。
夜晚,朱之洱向神祷告,主啊,为什么会是这样?你为什么如此安排?世上那么多恶人你不去惩罚,为什么让你的儿女倒在死亡的荫下?如果你是全能的,为什么不像惩罚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用暴烈的怒火焚烧侵略者的家园?反倒让侵略者用尽残暴的手段,欺侮和平的人民?神啊,如果你是公义的,为什么不能制止邪恶的战争?你为什么能容忍这不公的存在?
一连几天,朱之洱茶饭不思,努力祷告,却没有任何回音。他问自己,我的信仰是不是错了?如果这世间没有主宰,我该怎么办?回到过去那种行尸走肉的生活?这可能吗?我到底该不该坚持?难道真像父母所说,自己走火入魔?那么多主的儿女,难道都是走火入魔?信仰到底是什么?没有它人就活不下去吗?
无尽的疑问让朱之洱头晕目眩,神经衰弱再次破坏他的睡眠。他的眼圈黑黑的,终日无精打采,一脸病容,仿佛换了一个人。查经会他也参加,但发言不再踊跃,而是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他的眼神游移不定,神情恍惚,似乎在掩饰内心的慌乱和不安。那个有说有笑、信仰坚定的朱之洱消失了。漫漫冬夜,加重了朱之洱的苦闷和彷徨,他忽然发现,神没了。
二
朱之洱像个流浪儿,四处飘流,舞会又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他不为跳舞和结交异性,而是寻找自己。过去,舞厅里弥漫的暧昧气氛令他心荡神驰,如今,透过一双双饥渴的眼神,他看到的却是空虚、败坏和挣扎。昔日夺人心魄的花容月貌,今天看来,无不透露着撒旦的狰狞,让他不寒而栗。他猛然发现,回到过去对他已经绝无可能。
夜里,一个声音突然问他,你真要离我而去?你真能撇下我?你以为凭你自己能平安喜乐吗?如果你能,就远离我!永远不要再来找我!朱之洱立刻翻起身,跪在床上,心中祷告道,“主啊,恳求你饶恕我的罪过,我不能离开你!你是道路、真理、生命,没有你,我的一切就失去意义。”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被子上,湿成一片。
朱之洱如释重负,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又有了重生的感觉。几天后,他读到《旧约》的《约伯记》,从约伯身上看到自己。约伯不断质问神,但这只能证明他的软弱无力,因为他既不能为大地立根基,也不能为土地定尺度,更不能为雨水开道、雷电分路。作为被造物,他没有资格质问那造他的,唯有谦卑顺服。
朱之洱找到佟仁泽,向他倾吐心中的苦闷。佟仁泽的耐心启发,让他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神自有自己的计划,作为被他拣选的儿女,应该像保罗那样意志坚定,向着主耶稣的标杆直跑,而不是手扶着犁耙向后看。佟仁泽借给朱之洱几本教会史,还有历史上著名信徒的传记,这些甘之如饴的灵粮陪伴朱之洱度过了漫长的暑期。
转眼进入高中二年级,开学不久的一个夜晚,一个声音突然向朱之洱显现:“你要效法保罗,背十字架进我的窄门,世人的道路不属于你!”朱之洱一个机灵,从梦中惊醒,跪在床上祷告,“主啊,这是你的声音吗?是你在召唤我吗?请答应我,如果是,我此生就跟定你,一心一意做你的仆人。”朱之洱不断祷告,但那声音没再出现。
秋天,武显宗的赴美深造被批准了,学校开了一个欢送会。校长史蒂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号召学子们以武显宗为榜样,在属灵生命上不断造就,早日成为社会栋梁。郑丹萍眼圈红红地为武显宗送行,两人约定在大洋彼岸见面,他将用鲜花和一枚戒指迎接她的到来。
武显宗走后,史蒂夫找到朱之洱,告诉他,鉴于他一贯以来属灵生命的进步,学校已经把下一个留学指标锁定在他身上。不出意外,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将成为新的榜样。朱之洱静静地听着,一点激动的表示都没有,让史蒂夫颇感意外。史蒂夫问朱之洱有何感想,朱之洱想了想,只说了声谢谢。望着朱之洱的背影,史蒂夫耸肩摇头。
一晃寒假到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辞旧迎新,街上弥漫着蓄谋已久的年味。朱之洱非但不觉得喜庆,反倒有一种深深的恐慌,那个声音再次在他耳边想起:“你当扛起十字架跟从我,可你还要等多久?”朱之洱立刻低头祷告,“主啊,是你在呼召我吗?如果是,就请你坚定我的信心,让我抛开一切,义无反顾地跟从你!”任凭朱之洱怎样呼求,那声音再次消失。
寒假里,朱之洱参加了初中同学的聚会,一起为陈勇上坟。望着墓碑上那熟悉的笑容,朱之洱的泪水夺眶而出,巨大的羞耻感瞬间将他吞没。他终于承认,他那貌似虔诚的祷告,其实不过是信心不足的托辞。他几乎没见过陈勇祷告,可是,这个从小就对他顶礼膜拜、毫无主见,被他感召才蒙恩得救的小伙伴,其属灵生命和勇气却强过他何止百倍。他忽然想起主的话语,“有许多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
想到这,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朱之洱跪在陈勇的墓碑前,低头哭泣道,“主啊,求你宽恕我的罪过,求你容忍孩子的软弱和不敬。你的话就是真理,我们是你造的,你洞穿我们的软弱和卑污,我们的头发也被你数算,我们的一切尽在你全能之手的掌握。求你赐给我勇气,让我扛十字架进窄门,走你的义路。”
泪水洗掉了朱之洱心中的羞愧,也冲去茫然和不安。回来的路上,他身轻如燕,脚步如飞。他下定决心向母亲道出心志:做一名传道人,将福音传遍神州。是的,不能再犹豫了,决不能!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主的儿女!他忽然站定,对着苍天举起双臂高喊,“主啊,你等着看吧,我绝不会再软弱犹豫!我要荣耀你的名,为世人做见证!这次我决不食言!”为了显示决心,他加快脚步,好像速度一降下来,信心就会失去似的。
一进家门,他就愣住了。一个中年人站在门前端详,听到声音回过身来,看见朱之洱,眼里忽然涌出大颗的泪滴,“儿子,我回来了。”朱之洱仿佛被风吹起,一下扑进朱茂隆的怀里,父子俩抱头痛哭。原来,朱茂隆因为在监狱表现出众,被提前释放。夜晚,望着堂屋里相对而泣的父母,朱之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这重逢之夜,他不想让自己的决定冲淡破镜重圆的喜悦。
朱之洱发现,父母明显比以前老了。俗话说养儿防老,他们希望朱之洱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将他们养老送终;对朱之洱自己,也可以凭借这份工作,娶妻生子,安度一生。儿子做传道人,对他们就是天方夜谭。他们绝不会同意,早晚死了这份心。这么想着,朱之洱几次都是欲言又止,灵里挣扎,苦不堪言。正月十五刚过,朱之洱再也忍不住了,鼓足勇气向父母道出相当传道人的打算。
三
不出所料,父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半天才缓过劲来,立即掀起声讨的浪潮。望着手捂心脏的父亲和鬓发花白的母亲,朱之洱只能沉默以对;想到当初回来路上向神许下的诺言,不禁羞愧万分。夜里,他长久祷告,却没有结果。第二天,父母又跟他谈了一次,态度突然温和起来,循循善诱,语重心长,劝他慎重考虑,不要轻易决定。
一会是暴风骤雨,一会是春风拂面,让朱之洱哭笑不得,也陷入深深的不安和矛盾。作为主的信徒,他坚守十诫,孝敬父母,怎么忍心让父母如此烦恼?可是,主耶稣说过,“人到我这里来,若不爱我胜过爱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门徒。”还有,“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既然如此,他该孝敬父母,完成学业,找一份好工作,还是抛下一切做传道人?都是神的教训,他该如何选择?
当夜,朱之洱来到校园的小河边,静心祷告。突然,那个声音在他的耳响起际:“凯撒的归给凯撒,神的归神。”朱之洱猛然醒悟。是的,对于人间俗务,他当然要孝敬父母,满足父母的心愿;但是,面对神的呼召,他只能义无反顾地响应,不容商量。神的国永远大于人间世界,没什么可说的。既是被拣选,就要名副其实。
这时,又一个声音出现:“好样的!就应该这样。可是,万一当传道人饿死怎么办?”朱之洱想了想,心底迸出一句话:“饿死就饿死,认了!”此话一出,朱之洱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如释重负。第二天,他再次向父母吐露做传道人的决心。这次,父母愣了愣,没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周后,朱之洱和佟仁泽来到颐和园北宫门外的青龙桥,在春风的吹拂下,进入运河,完成水洗礼。第二天,朱之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史蒂夫脸色铁青,缓缓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叫你来的原因。”
朱之洱点点头,“您不叫我也会来。我想退学。”
史蒂夫奇怪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也好,这么做至少可以挽回面子。”
“我不需要面子,”朱之洱道,“我只是想退学。”
史蒂夫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很可惜,还差几个月你就可以拿到高中毕业证。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父母没反对你吗?”
“我需要办什么手续?”
史蒂夫自嘲地笑了笑,玩弄着手里的铅笔,“是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做什么?”
“做传道人。”朱之洱平静地说。
史蒂夫盯着朱之洱的眼睛,迟疑片刻,道,“祝福你,孩子!”
“谢谢!”
“不用办手续,把你的铺盖拿走就行了。”史蒂夫笑道,“当然,如果你乐意奉献,也可以留下。”
朱之洱扛着行李,在郑丹萍等人的注视下,慢慢走出校门。他回身望了一眼那熟悉的一切,挥手向同学们告别,迈开大步离去。
退学后的朱之洱并不清楚下一步怎么办,为主做工是肯定的,但从哪起步却毫无计划。他找到佟仁泽,希望得到指点。佟仁泽对他的退学深感惊讶,同时也佩服朱之洱为主事工的决心。佟仁泽嘱咐他耐心在家读经祷告,装备自己,有机会他会帮助朱之洱实现理想。
看着唯一的儿子天天窝在家里读经祷告,朱茂隆两口子气不打一处来。朱母怪朱茂隆没有尽到教育孩子的责任,如果他不犯事被关进班房,朱之洱绝不会变成这样。朱茂隆自知理亏,有口难辩,杯中物就加了量,每天不喝个半斤八两不罢休。喝醉了就跟朱母拌嘴吵架,或者骂朱之洱出气,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朱之洱每天如履薄冰,靠着向神祷告舒解压力。
朱之洱父亲通过关系,找到又一家电影院负责看门,每天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让朱之洱为他开门。朱之洱稍有怠慢,就被朱茂隆一顿臭骂,说他连狗都不如,狗还会看门呢。朱之洱只好将眼泪咽到肚子里,等夜深人静时向主耶稣哭诉。有一次,佟仁泽介绍朱之洱参加一个传道小组,去密云县宣教,需要小住几日。朱之洱想带着铺盖去,却被朱母拦住,让他向神索要。朱之洱只好放下被褥,只带着牙刷和毛巾离开家门。
朱之洱把父母的责难当作试炼,更加虔诚地读经祷告,努力为将来预备。密云之旅让他坚信,农村是个巨大的禾场,需要无数主的儿女去撒种和收割。中国人百分之八十是农民,要想让中国福音化,农村就是福音传播的主战场。眼下,他只恨自己神学造诣太浅,难以担当主的使命。从密云回来不久,佟仁泽告诉朱之洱一个信息,创办于美国的远东神学院要在中国开办圣书学院,专门培养中国的传道人,正适合朱之洱的情况。
当夜,朱之洱热切祷告,感谢赞美主,为他开辟了预备事工的道路。第二天,朱之洱早早来到圣书学院,结果却令人失望。书院招收的是年龄在二十二岁以上的学生,朱之洱还不到十八岁,不能录取。书院告诉他,如果他想学习,可以旁听,但三年后不能像正式学生那样获得毕业证书。朱之洱不在乎文凭,只要学到神学知识,能为主做工就是成功。
书院学制三年,两年半学习,半年实习。两年半的学习中,上午上课,下午去教会服事,正合朱之洱的心愿。正式生住校,食宿学费全免;旁听生走读,学费免除,但食宿自理,还要负担一些讲义费。这对没有收入的朱之洱来说,的确是个负担。他跟父母关系闹得很僵,在家吃住已经很难为情了,再伸手向父母要讲义费,实在张不开口。
“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朱之洱一边读着神的话语,一边虔诚祷告,相信神定能为他预备。
四
几天后,佟灵泉来找朱之洱,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的钱用来支付第一年的讲义费足够了。佟灵泉说,这是父亲所在教会为他代祷后,一个老姊妹的奉献。朱之洱连声感谢主,信心更强。不久,佟仁泽又帮朱之洱找到一个英文翻译工作,他除了支付讲义费和其他开销以外,将多余的收入捐献给服事的教会。
朱之洱如饥似渴地学习各门知识,属灵生命不断成长。圣诞节期间,他受到郑丹萍的邀请,参加了商科学校的祷告会。老同学见面分外亲切,朱之洱的神学知识让郑丹萍非常羡慕。此后,他经常回到母校,跟同学们分享属灵感悟,彼此受益匪浅。朱之洱还把同学们带到所在的教会一起事奉。朱之洱学会了弹奏钢琴。每当琴师请假,朱之洱便用灵巧的十指,奏出美妙的旋律。
第二学期开始,远东宣教会的创始人查理·考门夫人,来到远东圣书学院看望学生。她听说朱之洱是走读生,宁可不要文凭,也要来学习,便将自己的属灵著作《荒漠甘泉》送给他,并郑重写下题词,勉励他做光做盐。由于考门夫人的资助,佟仁泽已经成为专职传道人,在厦门举办全国查经会,朱之洱和考门夫人一起参加了这次会议。
这是一次全国性的聚会,各地的主内肢体聚首美丽的鼓浪屿,分享神的话语。两周的学习与讨论,让朱之洱受益匪浅。他把自己的负担告诉佟仁泽,说自己最大的亏欠就是没能让父母信主。佟仁泽跟他一起查经,读到一节经文:“耶稣对他们说,‘大凡先知,除了本地之外,没有不被人尊重的。’耶稣因为他们不信,就在那里不多行异能了。”
佟仁泽解释说,以主耶稣的大能,尚且被家乡的拿撒勒人厌弃,更何况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中国人有句话叫“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说的也是这种情况。我们要为主努力做工,但一个人是否能跟随主,全在神的拣选,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不必背负这个重担。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福音传给更多的人。佟仁泽的一席话让朱之洱茅塞顿开,如释重负。
考门夫人将一位来自美国的牧师约翰逊介绍给朱之洱,让他教约翰逊学习汉语。朱之洱用流利的英语跟约翰逊交通,相谈甚欢。两人约定,一俟朱之洱神学课程肄业,便去河北农村宣教。约翰逊风趣幽默,随身携带一个自己制作的罪名挂图,挂在寝室里。这些罪名共有八十三个,用漫画表示。约翰逊说,他不指望自己不犯罪,这个挂图只是时时提醒自己,尽量少犯罪。
从厦门回来,朱之洱参加了郑丹萍组织的一个祷告会。他忽然发现,郑丹萍比以前更美了,而他的神学素养,也让郑丹萍刮目相看。两人在燕京大学的未名湖边散步,诉说彼此的理想。从专科学校毕业的郑丹萍已经考上燕京大学物理系,再有两年的学习将获得本科学位,她的目标是考取美国斯坦福大学物理学系,与在美国读神学的武显宗团聚。
朱之洱说自己的理想是扎根农村宣教,让更多的中国人重生得救。郑丹萍佩服朱之洱的勇气,说自己也有过同样的冲动,但害怕农村艰苦的生活条件。她认为贫穷不是神赐给她的生活,相反,做一名科学工作者,把造物主的创造法则揭示给人类,自己通过努力过上舒适的生活,才是神赋予她的使命。送走了朱之洱,郑丹萍回到教室看书,不知为什么,朱之洱那清瘦的面庞和单薄的身影总在她眼前晃,她盯着书本,却读不懂那些铅字的含义。
夜里,郑丹萍梦见自己乘着邮轮遨游于大洋之上。巨轮披波斩浪,向着武显宗所在的大洋彼岸全速前进。天是那么蓝,海鸥在船舷两侧展翅翻飞,愉快地鸣叫;巨大的鲸鱼群高傲地拱起它们的脊背,随着波涛忽隐忽现,并从鼻孔中喷出高高的水柱。郑丹萍站在船舷边,尽情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让和煦的海风将自己的长发吹起。
海岸线渐渐出现在远方,郑丹萍的心开始砰砰乱跳。很快,远处的景致越来越清晰,巨轮在悠长的汽笛声中慢慢靠近码头。岸上人头攒动,人们挥舞着的鲜花,迎接远航而来的旅客。突然,郑丹萍看见一双热烈的目光向她射来,嘴角上那成熟的微笑,对她是那样熟悉,是的,他就是武显宗,她魂牵梦萦的爱人!郑丹萍用力向武显宗挥舞纱巾,大声喊道,“武兄,我在这!”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郑丹萍哭出声来。
忽然,一阵狂风刮来,骤然间天昏地暗。大风将她的纱巾吹向空中,消失在云端里。巨轮剧烈地颠簸起来,不少人被抛到海里。岸上飞沙走石,人们东倒西歪,连滚带爬,武显宗早已不见踪影。郑丹萍紧紧抓住船舷的栏杆,奋力呼叫武显宗。这时,一个巨浪打来,将她彻底吞没。郑丹萍感到头部重重地撞在甲板上,立刻头晕目眩,昏了过去。等她睁开眼,发现身下是温暖的床褥,不是冰冷的甲板。她愣了一会,这才明白刚做了一个噩梦。
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难道是神在阻止她跟武显宗相聚吗?那么,这跟朱之洱有什么关系呢?接下来的日子里,郑丹萍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借此忘掉那让她不安的念头。她把武显宗的照片摆在书桌上,数算着两人相见的日子。奇怪的是,她盯着武显宗的照片,经常看见的却是朱之洱。一想到每月一次的与朱之洱一同参加的联合聚会,郑丹萍就莫名其妙地紧张。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爱上朱之洱了吗?不可能!自己心仪的是武显宗,朱之洱只是自己的好友。这是撒旦的试探,绝不能跌倒。更何况自己的理想是成为科学家,她的生活是到海外留学,回来报效祖国,跟朱之洱这个传道人没有交集,自己永远不可能跟他发生友情以外的关系。是的,他们仅仅是主内的弟兄姊妹,他们的友情也是向着神的。这样想着,郑丹萍一颗缩紧的心,渐渐舒展了。
第四章
一
后来的日子里,郑丹萍和朱之洱继续往来,用祷告警醒自己不要被情欲所困。她把日程表安排得满满的,日子过得紧张而充实。她每个月跟武显宗通次信,两人彼此思念,期盼着早点跨越大洋,携手新的人生路。武显宗定期将大洋彼岸的神学杂志寄给郑丹萍,让她大开眼界。杂志标榜福音社会化,强调信仰为人生服务,而不仅仅是个人的道德修炼。这些全新的神学观点非常符合郑丹萍的心意,更坚定了她成为科学家的雄心。
时光荏苒,一晃两年的课程结束了,郑丹萍顺利获得燕京大学的物理学学士学位,成功通过赴美留学考试,只等录取通知书一到便赴美就读,与武显宗团聚。恰在这时,朱之洱也完成了两年半的神学课程,准备跟美国传教士约翰逊一同前往京郊怀柔实习宣教。郑丹萍在家等斯坦福大学的入学通知,闲来无事,便接受朱之洱的邀请,过一个在农村宣教的假期。
有了上次密云的传教经验,朱之洱轻车熟路,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郑丹萍很少到过农村,既新鲜又恐慌。农村的生活条件很差,吃的是粗粮,睡的是土炕。没有浴池,洗澡只能烧一大盆水,自己在屋里擦洗,这让爱干净的郑丹萍很不适应。郑丹萍最喜欢的是乡村的夜晚,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河蛙的阵阵鸣叫不绝于耳,白天的暑气被凉爽驱散,催人入梦。每到这时,她都被神造的这一切深深感动。
最让郑丹萍开心的是宣教事工。望着村民们在十字架前的淳朴表情,郑丹萍感受到了主耶稣的同在。她不止一次地感慨,人就应该是这样啊,不能六神无主,必须寻找一个目的和依靠。既然人是神造的,当然要按着他的法则生活;那些忤逆他、不认识他的人,一定是被撒旦捆绑和纠缠。眼下自己所做的,就是让蒙昧的睁开眼,挣脱撒旦的网罗,过一个人原本应该过的生活。
世间的一切罪恶都是撒旦在做工,这个世界的掌管者也是撒旦,所以才有这么多灾害和战争。神造人,给人自由意志和智慧,让人凭此战胜自然灾害,过上幸福的生活。可人被撒旦诱惑,将智慧败坏,制造各种杀人武器,彼此残杀,还有比这更该诅咒的吗?郑丹萍忽然发现,正如神的话语是双刃剑一样,人的智慧和能力也是善与恶的混合。她想当科学家,用自己的知识造福人类;可那些设计凶杀武器的科学家,他们是为神还是为撒旦做工呢?
郑丹萍将疑问放在祷告里,不断向神追问,始终没有答案。这些困扰纠缠着她,差点让她崩溃。神啊,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我不该想这些吗?你给了我们自由意志和思想的能力,不就是鼓励我们思考吗?可我们为什么总是困惑不断?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造我们?郑丹萍将烦恼告诉朱之洱,朱之洱像当初佟仁泽带他查看《约伯记》一样,帮助郑丹萍领受神的话语。
朱之洱承认《圣经》中很多内容自己也读不懂,但这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圣经》中有很多明白易懂的道理,作为神的儿女,能一生顺服已属不易,更何况人类总是忤逆背叛。朱之洱举例说,神造天地万物,为人类提供一个丰富美好的家园,让人类这个星球上幸福生活。神还给了人类有限的智慧,让人类学会掌管这个世界。人类积累的各种科学知识,正是神创造天地万物的法则和奥秘。
科学每天都在发展,但人类的知识越丰富,就越发现自己的无知。这就说明,在全能的造物主面前,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和软弱。神是无限的,人是有限的。人类除了顺服,还能做什么呢?人类对上帝的质问,除了证明自己的狂妄和无知以外,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有限不能质问无限,除非人也能创造天地万物。人类没有资格质问神。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但人与神之间是绝对的不平等。
朱之洱的开导让郑丹萍深感震惊。一直以来,她自认为科学细胞多于朱之洱,对《圣经》的领悟能力比朱之洱不差只强。在她潜意识里,觉得只有自己才最有资格了解造物主的神奇,朱之洱从情感上接近神,而她是从理智上亲近。在神眼里,她这样的科学头脑才更得神的喜悦。然而,朱之洱的一番话,却让她羞愧不堪,看到自己的无知和虚骄。罪性就藏在骨子里,无时不在。
郑丹萍写信给武显宗,分享属灵生命成长,武显宗并不鼓励她去农村宣教,劝她发挥优势,在物理学上有所建树,不辜负神赐予她的天赋。武显宗说自己的神学观已经有所改变,他信上帝,但认为耶稣的复活只是神话传说,事实上并不存在。他心中的上帝也是一种理念的象征,是人类至善的化身。信仰也要与时俱进,不然很容易沦为迷信。
武显宗的新观点让郑丹萍吃惊不小,因为她从接触基督教,就被告知耶稣复活是基督教的核心,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基督教就不成其为宗教。基督徒不信耶稣复活,根本不配称基督徒。郑丹萍不同意武显宗的看法,因为如果不承认主耶稣的升天复活,基督教就剩一张皮了,就会沦为一般的道德说教。如果把上帝看作绝对理念,这跟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什么分别?进化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人能造万物,是假说,绝不是真理。
郑丹萍本能地厌恶进化论,因为照着达尔文的观点,人类社会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生一场就是残酷的争斗与掠夺。这样的人生可有丝毫意义?没有爱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就是地狱。主耶稣是真理、道路和生命,是世上的光。有了他,人间才有温暖,人类才能认罪悔改,彼此相爱。进化论的世界是死亡的世界,是魔鬼撒旦的王国。承认进化论就是承认是魔鬼创造万物,即使失去生命,她也不会相信。她需要神,需要救主耶稣,就像植物需要雨露和阳光。
二
直到此时此刻,郑丹萍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需要神的同在。一个声音突然闯进她的耳鼓:难道与神同在不比探索奥秘更重要吗?难道让灵魂得救不比做一个科学家更需要吗?难道做主的使者不是今生最大的事工吗?郑丹萍被这声音震得浑身发抖。她立刻低头祷告,“主啊!是你在呼召我吗?是你让你的女儿去做工吗?是你让我也走朱之洱弟兄的道路,跟他相伴人生,一起去禾场收获吗?主啊,如果这是你的呼召,就请坚定我的心智,让我义无反顾地追随你吧!”
祷告没有回应,郑丹萍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忽然发现,那个叫朱之洱的人,似乎正站在她和武显宗之间,耐心地等着她一步步向他接近。郑丹萍打了一个机灵,难道自己的脚步真的与武显宗渐行渐远了吗?不久,来自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郑丹萍结束了一个月的宣教生活,回到燕京大学。然而,她的思绪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寂寥的小山村。
接下来的日子里,郑丹萍办好护照和签证,订好船票等候出发。离别的日期越来越近,对那小山村的牵挂也越发强烈。郑丹萍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灵里又开始争战。难道她真要暂时离开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去远方留学吗?神给她的命定究竟是什么?如果神要宣召她,为什么不让她像朱之洱那样意志坚定地追随他呢?为什么不赐给她义无反顾的勇气,而是让她在争战中煎熬?家人欢欢喜喜地帮助郑丹萍收拾行囊,全然看不出她的心事。武显宗也来信,盼着早日能到码头迎接她的到来。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朱之洱专程来火车站为郑丹萍送行。朱之洱尽管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目光里全是挽留。郑丹萍看在眼里,痛在心中,脚步沉重地走进车厢。两人挥手作别,强力挤出笑容;汽笛一声长鸣,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遮断了彼此的视线。列车越行越远,朱之洱仍站在月台上,许久才离去。当天,朱之洱又赶回怀柔。夜里,他向神祷告,恳求赐给他力量,忘掉这个曾经让他伤痛的女人。
一周后,朱之洱跟约翰逊清早起来,正准备去集镇上宣教,忽然有人来找他,定睛一看,竟是郑丹萍!朱之洱一哆嗦,手里的褡裢掉在地上,郑丹萍帮他把褡裢捡起来。
“怎么了?几天不见,不认识了?”郑丹萍笑盈盈地说。
朱之洱一时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问,“你不是去天津坐船了吗?”
“我想去,可神让我回来。”郑丹萍微笑着说。
泪水忽然涌入朱之洱的眼眶,“感谢主!”他轻声叨念。
“欢迎欢迎!”约翰逊用力握了握郑丹萍的手,眨眨眼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今天打算逛街,你要不要加入?”
郑丹萍笑道,“哪有女人不喜欢逛街的?”
约翰逊对朱之洱笑道,“朱弟兄,如果今天你请郑姊妹吃饭的话,我绝不反对。”
朱之洱哈哈大笑。两人帮助郑丹萍将行李放下,然后赶着马车,向集镇出发。
郑丹萍给武显宗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志跟随朱之洱宣教,希望武显宗不必再等她,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郑丹萍认为他们的神学观已经决然不同,彼此缺少共同语言,应该理智地选择分手。武显宗回信,理解她为主事奉的热心,同意她对感情的处理方式;但希望她谨慎考虑前程,不要贸然做决定。毕竟神给每个人的恩赐不同,郑丹萍放弃学业追求,令人遗憾。
对于郑丹萍家人来说,何止是遗憾,而是深深的痛惜。郑丹萍父母都是留学生,希望女儿重复自己的道路,安安稳稳过一生。他们理解郑丹萍的宗教情感,但坚决反对女儿放弃正常生活,专门做传道人。当他们得知郑丹萍对朱之洱情有独钟时,更是惊诧万分和无奈。从郑丹萍一出生,他们就为她设计好了未来,想不到竟然前功尽弃。
半年的宣教实习结束了,朱之洱和郑丹萍回到京城。两人决定,先结婚,然后去河北邯郸宣教,正式将自己投入到神圣的事业中。朱之洱父母听说儿子要结婚了,半天没醒过梦来,他们担心朱之洱连饭都吃不上,没想到还有比儿子更缺心眼的,居然要给穷光蛋当老婆。真应了那句话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等见了郑丹萍,两人更是目瞪口呆,嘴巴能放进一个石榴。凭郑丹萍的模样和学识,嫁个富人才是本分,怎么会看上连西北风都喝不上的宣教士?
震惊之后,朱之洱父母欢天喜地地张罗儿子的婚事。让他们更为惊讶的是,朱之洱和郑丹萍一切从简,去了趟教堂就完事,最多亲戚们一起吃个饭。传统中式婚礼全不采纳,什么拜天地、拜父母之类的繁文缛节一概舍弃。朱之洱父母为如此寒酸的婚礼感到难为情,朱之洱小两口却毫不在意,反倒一副喜乐平安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邻居们凑在一起,夸朱之洱娶了个好媳妇,是上辈子积德行善修来的。从此,朱母更加虔诚地烧香拜佛。
几家欢乐几家愁。大洋彼岸,一个人的心在孤独中隐隐作痛,他就是武显宗。在他潜意识里,只有自己是最优秀的,也只有自己最理解郑丹萍。郑丹萍理所应当地对他崇拜和靠近。他万万想不到是朱之洱将自己的爱情夺去。他不喜欢朱之洱对上帝的那种极端和僵化的态度,更不认为浸水礼才是正统,他觉得点水礼跟浸水礼并无分别。基督徒固然应以《圣经》为生活准则,但不可能事事照搬。
就拿婚姻问题来说,耶稣和保罗的观点并不相同。耶稣反对再婚,除非妻子犯了奸淫;如果不是妻子犯奸淫,丈夫休妻再婚的,同样属于犯奸淫。但是,在保罗眼里,离婚和再婚却是一件平常事,并不以是否犯奸淫为前提。保罗鼓励信徒们不必拘泥,离婚与再婚不是犯罪。面对不同的声音,神的儿女该如何选择呢?
现实生活中,离婚的一个主要因素是两人性格不合,并非不忠,这一点主耶稣没有提到;那么,因性格不合而分手,就是犯罪吗?也许主耶稣的要求是对的,但凡人难以做到。保罗声明不必拘泥于婚姻,其实是更加人道的做法。所以,武显宗越来越觉得,应该把神当作一种精神,一种价值基础,而非真实存在;主耶稣道成肉身和升天复活,也只是一种象征,不是真实事件。作为基督徒,要讲基督精神,用爱心奉献社会,而不是事事照搬《圣经》,陷入迷信。
既然郑丹萍认同朱之洱的观点,那他和郑丹萍之间自然就少了共同语言,两人即使走到一起,也是貌合神离,及早分手也是明智之举。这么想着,武显宗豁然开朗,痛苦减去大半。少了对郑丹萍的牵挂,武显宗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社会学的研究上,因为他坚定地认为福音要社会化,好的基督徒一定是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
他仔细研究了马克思的学说,发现共产主义才是人类的理想社会。尤其让他震惊的是,原始共产主义就产生于使徒时代,这在新约圣经的《使徒行传》中有明确的描述。长期以来,他对基督教的现代化不得要领,如今才如梦初醒,实现共产主义才是当代基督徒的目标。想到这,武显宗精神为之一振,浑身充满了力量,立志大干一番,用毕生建设人间天国。
三
婚后不久,朱之洱、郑丹萍夫妇跟美国牧师约翰逊一起,来到河北邯郸的成安县乡村,开始宣教之旅。早在1915年,美国的宣教差会拿撒勒人会便开始在成安一带传教,作为拿撒勒人会的牧师,约翰逊理所应当地沿着同乡的足迹继续为主事工。朱之洱一行人落脚在成安县东关教会,这是一座用高大厚实的土坯砖墙围成的长方形大院子,占地面积足有二十多亩。
院子正门在南端,入门直行,有三间高大敞亮的平房,就是教会的礼拜堂。礼拜堂的屋顶采用中式传统建筑的起脊式,顶上铺的却是用水泥制成的白色平瓦,跟青灰色的土砖相比,格外醒目。礼拜堂东侧是一座八九米高的三层钟楼,与礼拜堂连为一体。礼拜堂向东不远处是一幢五间的两层楼房,同样用青砖盖成,是教会附属的晨光学校。一楼的两间房子是教室,二楼是男生宿舍。楼前就是学校操场,有几个篮球架子。
学校北面是一块一亩多大的菜地,地中间有一口水井,既是教会日常用水,也做浇灌之用。菜地种植的蔬菜,主要供给居住在教会的同工和学校孩子们。菜地旁边还有一座菜窖,每到深秋,同工们把大白菜储存在地窖里,码成四四方方的菜垛,以备在冬春两季食用。菜地往北,有一栋简朴的西式二层小楼,是教会外籍宣教士们的宿舍,被信徒们称为牧师楼。菜地东面,有两座独立的小院,是家住外地的同工和教师们的住房。
礼拜堂西边,有个小院子是晨光学校女生宿舍。院子外有一排平房,是教会厨房和仓库。晨光学校是拿撒勒人会开办的一所小学校,专收成安县各乡村镇中信主家庭的孩子,食宿都在学校。学校不收学费,每个孩子每学期开学时,从家里带两斗小米,自己倒在教会食堂的米缸里,算作个人平时的口粮。
约翰逊牧师三十多岁,个子中等,但体格壮实,精力旺盛,开朗幽默。在朱之洱的辅导下,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让当地村民非常好奇。约翰逊在家里穿西服,外出宣教则入乡随俗,穿一件深蓝色或是黑色士林布中式长衫,脚蹬普通的黑色中式圆口布鞋。教会同工高尚荣弟兄也比朱之洱年龄大,曾经在拿撒勒人会办在外县的圣经学校学习,毕业后来到成安教会服事。
外出宣教总是他们三人结伴而行,每人一辆自行车,带上《圣经》、赞美诗和乐器。约翰逊的乐器是一面大鼓,身材瘦弱的朱之洱操持一面小鼓,高弟兄演奏一架120个贝斯的手风琴。三人在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搭起大棚,边唱赞美诗,边向赶集的村民们散发福音单张,宣讲天国的道理。几年里,他们穿村过镇,足迹遍布成安县的每个角落,并且延伸到周边山东省的几个县乡。
三人每次宣教都是三四十天,回来休息两三天,继续外出布道。神给了郑丹萍不同的职分,让她留在家中教孩子们读书。晨光学校一共六个年级,郑丹萍负责五六两个高年级的教学;高尚荣的妻子张翠娥负责低年级。教室就是楼房一层的两间教室。教室有宽大的玻璃窗,四面墙壁用石灰刷得雪白,明亮整洁。墙上挂着四条《圣经》金句,还有学生们优秀的作文和图画作业。
黑板是用一块三四米长的木板刷上黑墨汁做成的,课椅是普通的中式长条凳,课桌是新式的,前面装有合页,桌面可以向上打开。值日生摇铜铃为上下课报时,还负责当日教室的卫生打扫。所有的学生都是信徒,每周参加教会的主日礼拜。学校还开办专门的《圣经》课程,在真理上建立孩子们的道德品质。学生们非常懂事,平时每天轮流到伙房帮厨,周日下午,年龄大一点的孩子都会主动整理宿舍,帮助学弟学妹们从井里打水洗衣服。
平时郑丹萍忙于教学,等朱之洱他们宣教归来,便跟张翠娥忙着为他们搞卫生。农村的卫生条件很差,朱之洱三人每次回来,衣服脏得不成样子,郑丹萍和同工就把他们隔离起来,洗澡换衣服。有几次三人身上长了虱子,所以,换下的衣服必须用开水煮才能杀菌。长期的劳作,让郑丹萍的双手变得粗糙和硬实,但她的精神却异常充实,内心平安喜乐。每到朱之洱他们回来,就是教会最快活的时候,连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也兴奋地扑向他们,摇尾乞怜。
成安县盛产小米,当地的食物一年四季就是小米稀饭、窝头和咸菜。金黄的小米熬成或稀或稠的稀饭,香甜可口,深受喜爱。窝头有玉米面的,也有高粱面的,玉米面的属于高级食品。咸菜的原料大都是教会菜地里种的,也有附近信徒的奉献,以大白菜为主,还有各种萝卜和少量的豆角。调料就是盐和辣椒,腌制出来的咸菜又咸又酸。
一次,朱之洱出了一幅上联“白萝卜,红萝卜,红白萝卜”,约翰逊略一思索,配出下联“稀米饭,稠米饭,稀稠密饭”,高尚荣填上横批“顿顿如此”,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约翰逊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先是一本很正经地问,“猜猜今天吃什么?”没等众人明白过来,马上换成轻松诙谐的表情,用英语自己回答道,“又是酸白菜!”笑得众人合不拢嘴。就是这样,乡村的生活虽然异常艰苦,但教会的每一个肢体,都被从神而来的喜乐充满着。
当时华北地区被日军占领,无论是传道路上,还是成安教会,都会遭遇日本宪兵,每遇此时,大家都低头祷告,祈求神的保佑。一次,朱之洱三人正在集市上布道,几个日本兵过来,看了看福音单张,站在一边观看。为首的一个日本兵懂英语,跟约翰逊聊了几句,便挥挥手带着队伍离去。
还有一回,两个日本宪兵扛着三八大盖枪进了成安教会,孩子们正在上体育课,见这阵势都被吓得不敢动,胆小的跑进屋里。正逢朱之洱和约翰逊在家休息,便赶紧迎过去,问其来意。两个日本兵不说话,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放下枪,走进教室,其中一个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战争罪恶”。另一个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也是基督徒,我们不想来。可是,如果我们不来……”说着,用手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说罢,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拿起枪匆匆而去。
两个日本兵刚走,朱之洱就和大家跪地祷告,感谢神保守他的教会。
四
一天晚上,望着妻子粗糙的面庞和手,朱之洱不禁感叹,“放着出国留学不去,非跟着我,吃苦受罪,担惊受怕,你这是图什么啊?”郑丹萍依偎在丈夫的怀里道,“瞧把你美的,你以为我跟着你啊?你有那么大魅力吗?一点谦卑都没有。”
“sorry,”朱之洱笑道,“不是你跟着我,是我跟着你。行了吧?”
郑丹萍笑道,“这才像个基督徒。”
朱之洱将爱妻紧紧搂住,深吻过去。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就叫福生,为了福音而生,另一个说法是蒙福而生。
淳朴快乐的田园生活持续着,直到有一天,宁静被罪恶的枪声打破。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美日宣战,在中国大陆的基督教欧美差会也被战争的余波冲击。
这天,朱之洱三人外出宣教,教会里只有郑丹萍和同工在。一早,学生正在做早操,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几声巨大而沉闷的枪声。随后,几十名日军手握上了刺刀的钢枪闯进东关教会,为首一个日军军官,留着仁丹胡子,旁边站着一个翻译。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郑丹萍迎上前去,对日本军官道,“您找我们什么事?”
仁丹胡对翻译说了句什么,翻译道,“我们要搜查,你们呆着别动。”
仁丹胡一挥手,日军士兵分几队进牧师楼和教室搜查,翻遍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郑丹萍和孩子们惊恐地站在一旁。一会,日军搜查结束,找不到人,却抢了几大包东西。仁丹胡走到郑丹萍面前,目光凶恶,问道:“那个美国人去哪了?”
“不知道。”郑丹萍心口突突乱跳,一面向主默祷,一面强作镇静。
“不可能。你们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仁丹胡语气更加严厉,“你必须把他交出来!”
“他们是牧师,去山东传教了,到底在哪我真的不知道。”
仁丹胡一脸狐疑,死死盯着郑丹萍的眼睛。郑丹萍直视着他,毫不回避。
“你是美国人?”仁丹胡突然问。
“我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
仁丹胡摇摇头,“你就是美国人,你不像中国人。”
郑丹萍一声冷笑,将头扭向一边,“我是中国人,我丈夫也是中国人。我们是基督徒,从来不说谎。”
仁丹胡默默点点头,换了一幅口气,“嗯,基督徒应该是好的。”他环视一周,继续道,“从今天开始,这里被大日本帝国接管。是中国人的东西可以带走,美国人的东西必须留下。给你们三天时间。”说罢,一挥手,带着几十名日军扛着大包小包离开,留下两个日本兵把守在教会大门外。
郑丹萍和孩子们回到教室,跪地祷告,祈求天父保守他的教会,祈求朱之洱、约翰逊和高尚荣三人平安归来。这时,进来一个满脸黑灰的人,定睛一看,是高尚荣妻子张翠娥,从外面买劈柴归来,说日军正在到处找花姑娘,劝郑丹萍躲到后院去。郑丹萍不能放下学生不管,便先将学生们暂时遣散回家,将福生托付给学生家长,然后来到厨房,从锅底抹了把黑灰涂在脸上,跟着张翠娥来到后院。
后院的牧师楼和同工宿舍被日军翻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毛衣、毛裤、衬衫、夹克、长衫和皮鞋被席卷一空,怀表也没了,连肥皂都不剩。当晚,张翠娥陪着郑丹萍睡在教会,其他人都回去了。她们做完祷告,刚要熄灯,突然听到外面有“咯噔咯噔”的皮靴声,一听就是日本兵的脚步。两人急忙吹了蜡烛,趴在门缝上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只有日本兵的手电筒照来照去。
一阵激烈的狗吠打断了脚步声,显然是大黄在叫。狗吠声越来越高亢,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一连串哀鸣渐渐衰弱,那“咯噔咯噔”的皮靴声再次响起。郑丹萍和赵翠娥紧紧相拥,不断祷告,祈求天父赐给她们一夜平安。不知多了多久,两人迷迷糊糊睡着了;再睁眼已是凌晨,东方现出朦胧的曙光。
郑丹萍和赵翠娥来到当院,看到护院大黄躺在地上,浑身僵硬,身下的土地被染红。两人挖了一个大坑,将大黄掩埋。大门外的两个日本兵一脸淫笑地看着她们。等她俩刚进院子,两个日本兵蹑手蹑脚地跟进,狞笑着向郑丹萍猛扑上去,死命把她往屋里拖。郑丹萍奋力挣扎,连撕带咬;赵翠娥冲过去,对着两个日本兵的脸乱抓乱挠,被一个日本兵踹倒在地,一刺刀下去,鲜血从脖子上蹿出来。
赵翠娥大喊一声,“郑老师快跑,往地窖里躲!”日本兵一枪托将她打昏。
郑丹萍狠狠咬了另一个日本兵,趁他嗷嗷乱叫,一转身,向后院的菜窖飞快跑去。中学时代田径队的底子发挥了作用,几步跑到地窖边,揭开窖盖,飞身钻入。两个日本兵很快也到了,对着黑乎乎的洞口一阵乱叫,却不敢往下跳。郑丹萍躲在白菜堆后,跪地祷告,祈求救主将她隐藏在他的翅膀下,求他以大能的手,救她脱离恶者的网罗和牙齿。
日本兵闪着寒光的刺刀伸进来,一阵乱捅,郑丹萍低头恒切祷告,泪水冰凉地贴在她脸上。不知过了多久,窖口没声了,郑丹萍慢慢探出头来,湛蓝的天空透过窖口出现在眼前。她一点点爬上来,果然日本兵不见了。她忽然想起张翠娥,急忙爬出地窖,向大门口跑去。远远地看见一圈人,近前一看,是同工和学生家长在为张翠娥包扎伤口。
张翠娥脸色铁青,昏迷不醒,身上的衣服被血水浸染,冷风一吹,变得僵硬。众人将张翠娥抬进家门,叫来村里的中医,但已经来不及了。张翠娥微微睁开眼,轻轻握了一下郑丹萍的手,便阖上眼睛,再也没能张开。当晚,为了不给村民添麻烦,郑丹萍回到地窖,一住就是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