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更美的预备》全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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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
文革爆发后,郑丹萍在建筑部门找到一个搬砖的工作。因为有在河北成安县农村生活的体验,郑丹萍干活不嫌累,不惜力,跟男工比着干。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回家还要伺候瘫在床上的婆婆。郑丹萍恒切祷告,求主继续看顾她,给她力量,让她担起这副重担。
建筑队领导叫于良敏,是转业军人,从心底同情郑丹萍。三天后,他给郑丹萍安排了新的工作,在办公室负责财务和仓库保管。郑丹萍感谢赞美主,垂听她的呼求,负担她的劳苦。郑丹萍倾过去所学,样样干得出色,让于良敏非常满意,对郑丹萍也更加关注,把一些重要的工作交给她干。郑丹萍从于良敏的目光里感受到一种异样的火热,但她只把这当作对她工作的赞赏,并没去多想。
一天早上,郑丹萍提前来到办公室,忽然发现楼道里贴满大字报,“某某人是反革命家属,不能在办公室担任主要工作,应当下放到第一线劳动改造!”虽然没有点名,但郑丹萍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因为她是单位里唯一的反革命家属。郑丹萍更加恳切地祷告,求主加给她力量,让她能应付突如其来的变化。
果然,几天后,于良敏找她谈话,说办公室不需要这么多人,问她是否愿意充实第一线参加劳动。郑丹萍二话不说,回到工地搬砖。她和男人的工作量是一样的,用小车推砖,每趟一百五十块,每块五斤重,一车就是七百五十斤,十五分钟一趟。搬砖的活完了,就筛沙子。干沙子好筛,湿沙子难筛,沙子下不去,身上光出汗,手里不出活。最累的是用小车推石子,装满一车死沉死沉的,郑丹萍的汗水就像沐浴一般,湿透全身,围脖子的毛巾用手一拧就出水。郑丹萍感谢主加给她力量,让她都能胜任,并超额完成。
到了严冬腊月,条件更加艰苦。一次修建游泳池围墙,需要站在冰上勾抹墙缝,定额是十米。有的人脚冻得站不住,坐在冰上流眼泪。很少有人能完成定额,一般只能勾抹七八米。郑丹萍靠着向主祷告,忍受寒冷,竟然勾抹到十三米,远远超出定额。郑丹萍感谢赞美主,深知主是她的力量、诗歌和拯救。
自从知道郑丹萍是反革命家属,很多原来跟她亲近的人都疏远了她,走路打照面也装看不见。一般人更是冷眼相向。有的活动郑丹萍不能参加,开会不能发言。一次单位被评为先进,郑丹萍和同组的十几人登上领奖台。奖品按人头分发,到了郑丹萍,颁奖人看了她一眼,却将奖品发给她身后的人。郑丹萍顿时觉得脸上发热,她将眼泪流在心里,向神祷告,“主啊!赐我力量,世上名利我都不要,只要我的名字能记在你那里足矣。”
为了让郑丹萍放弃信仰,于良敏召集全组开大会,帮助郑丹萍转变思想认识。有人抛出诱饵,如果不信耶稣,可以吸收她入党。任凭众人七嘴八舌,郑丹萍一问三不知,装聋作哑。开大会不起作用,于良敏就私下找郑丹萍谈话,说自己也想帮她,但前提是她必须放弃信仰;没有人能改变大环境,如果对抗下去,永无出头之日。郑丹萍感谢他的好意,但让她不信神,绝无可能。
下一周,于良敏再次召开全组会,动员郑丹萍跟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最有力的行动就是跟朱之洱离婚。郑丹萍低头不语,只是摇头。第二天上班,郑丹萍打开工装柜,发现一块纯毛布料和一条漂亮的红色头巾,心里明白了三分;路过队长办公室,看到于良敏在窗户后面凝视着她,心口立刻扑扑乱跳,脸也红了。直觉告诉她,送她礼物的正是凝视她的这个人。
从她一到工地,于良敏就注意上她,将她从繁重的工地调到办公室,让她内心充满感激。如果不是有人嫉妒,贴她大字报,她现在肯定还在做财务工作。让她重回工地不是于良敏的主意,他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如果他继续袒护她,很容易背上包庇反革命家属的罪名,轻则丢掉工作,重则判刑入狱。对于良敏的关心和爱护,郑丹萍只是加倍努力工作,用工作成绩来报答他,从没动过别的念头。面对于良敏的追求,她必须毫不犹豫地拒绝。
下班后,郑丹萍晚走一会,趁人少,抽空进了于良敏的办公室,将布料和头巾扔在办公桌上就跑。于良敏正在看报纸,等反应过来,郑丹萍已经跑出老远。郑丹萍那倔强的神态更让他着迷。他认定这是一个金子般的女人,娶了她得到的只有幸福。几天后,他写了一封信给郑丹萍,坦露了爱慕之情,极尽赞美之词。那滚烫的话语撞击着郑丹萍柔软的心,她感到自己像一只精疲力竭的猎物,就要跌进眼前的网罗。夜晚,她恒切祷告,求神让她刚强起来,不被肉体的软弱绊倒。
她给于良敏回信,委婉拒绝了他的要求,并祝愿他幸福。上班的时候,她回避着他热辣的目光,盼望能用自己的冷淡熄灭他心中的火焰。然而,事与愿违,郑丹萍的躲闪反而加剧了于良敏的追求热度。他写了第二封信,不仅有更加炙人的话语,而且还提出具体方案,许诺一旦跟他结婚,可以用郑丹萍现在的平房换一个楼房单元。郑丹萍把信投进蜂窝煤炉子,让火焰成为除她以外唯一的读者。
不久,于良敏的信又到了,这次寄来了已经替他写好的离婚证。郑丹萍忍无可忍,将离婚证撕得粉碎,扔到于良敏的办公桌上。此后三天,于良敏的凝视开始减弱。第四天晚上,郑丹萍刚刚给婆婆洗完澡,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福命趴着窗户往外看,说是一个男人。根据儿子的描述,郑丹萍知道来人正是于良敏,心里咚咚敲鼓,隔着屋门问他什么事,于良敏说有事跟她谈谈。郑丹萍说自己就要休息了,有事明天单位说。
于良敏不走,继续敲门;郑丹萍低头祷告,求神带走这个被情感冲昏头脑的男人。半个小时后,于良敏终于失去信心,悻悻而去,郑丹萍的心从嗓子眼落回去。三天后的晚上,敲门声再次响起,郑丹萍求神赐她力量,她让儿子开门,自己奋力一挥,一盆洗澡水泼在于良敏的身上。第二天,于良敏没来上班,据办公室主任说是感冒着凉,在家打点滴。此后于良敏没再路面。一个月后,忽然传来于良敏去世的消息,死因不明。
二
进入1978年,华夏大地掀起改革开放浪潮,政治犯们也迎来了平反昭雪的机会。朱之洱身边的狱友通过申诉复查,纷纷被释放回家,监房里只剩了他一个。他的想法很明确,既然是活出主的样式,就要像当年主耶稣那样,面对审判不为自己申辩一句。更何况主耶稣也教导信徒,“亲爱的弟兄,不要自己申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申冤在我,我必报应。’”心志已定,朱之洱被平安与喜乐充满,不断感谢赞美主。
代替夏柳的新所长叫齐漫,对朱之洱比较宽松。倒不是他脾气和善,而是接受前任教训,不白费力气。他把朱之洱形容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然属于死不改悔,何必跟他较劲。在齐漫看来,朱之洱除了思想顽固,其他方面堪称模范,时间长了便生出点恻隐之心。当政治犯纷纷离开监狱,只剩朱之洱一个人时,便动员他为自己申诉;没曾想朱之洱豪不领情,一点悔改的表示没有。
这天,齐漫正为此事苦恼,恰逢从宗教局局长卸任后担任巡视员的魏光正,前来传达中共中央内部精神。中央给全国各地法院的指示是,对于过去判为无期徒刑的人,不论表现好坏,一律以二十五年为标准改判。刑满二十五年的一律释放;不满二十五年的,以不满年数改判有期徒刑。这是对内的规定,对外要宣扬是党的宽大政策,需要犯人通过悔罪表现来配合。这样才能维护无产阶级专政的尊严。
按照这个指示精神,朱之洱已经服刑二十二年,应该将他的无期徒刑改判为有期徒刑三年。再有三年,朱之洱就要出狱了。但朱之洱享受这个宽大政策前提是,要有确实的悔改表现。无产阶级专政不会白白地宽恕罪犯,必须以成功的思想改造为代价。这对于一般犯人,真是求之不得;但对朱之洱这样二十多年从未认罪悔改的人来说,要享受党的宽大政策,几乎不可能。齐漫将朱之洱的情况向魏光正作了汇报。魏光正听说朱之洱这个老顽固还在狱中,便决定见他一面。
这天,朱之洱走进所长办公室,被特别允许坐在一张椅子上。像往常一样,他低头不语,听候教导。
“朱之洱,你看看谁来了?”齐漫道。
朱之洱抬头看去,魏光正坐在沙发上,此时已两鬓斑白,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凶悍。魏光正眼里,朱之洱也是缩肩塌骨,风华不再。一对冤家十多年不见,彼此都在心中感慨。
“老朱啊,”魏光正和声细语道,“孩子们都结婚了吧?”
“老大结了,老二还没。”
“想不想抱孙子?”
朱之洱不说话,低头看着双脚。
“老伴儿还常来看你?”魏光正又问。
朱之洱还是沉默,眼角却渗出泪水,顺着面颊一点点滑落。
魏光正摇头叹气,一脸推心置腹的神情道,“你呀你,当初是共产党救了你,你倒好,不思回报,反倒一辈子跟共产党作对,弄得如此下场。你图个什么啊?”
朱之洱继续沉默。
魏光正摆摆头,齐漫走过去,扯下一张手纸递给朱之洱,朱之洱将眼泪擦掉。
“老朱啊,回家吧,好吗?”魏光正一脸关切。
朱之洱还是不说话。
魏光正给齐漫使个眼色,齐漫从桌上拿起几张纸,递给朱之洱。朱之洱一看,是法院的裁定书。裁定书大意是,由于朱之洱认罪态度端正,认识深刻,劳动积极,学习认真,法院认定朱之洱确已悔改,因此作出宽大处理,将无期徒刑改判为有期徒刑三年。
“你只要签个字,这事就这么定了,”齐漫说。
“明天签可以吗?”朱之洱问。
“没问题,你回去好好想想。”齐漫道。
朱之洱拿着裁定书走出办公室,魏光正和齐漫默默目送他消失在门外。
第二天一早,魏光正和齐漫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散步聊天。齐漫佩服魏光正经验丰富,手段老辣,几句话就让朱之洱服服帖帖地答应签字。魏光正哈哈大笑,说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魏光正传授经验,对这些信上帝的人,说别的没用,打骂更不是办法,只能用亲情打动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得齐漫连翘大拇指。
两人说说笑笑,异常愉快,忽然看见朱之洱在监狱管理员的带领下,向他们走来。朱之洱将裁定书交给齐漫,齐漫打开一看,脸色立刻黯淡下来,随手将裁定书递给魏光正。魏光正定睛细看,裁定书没有签字,还付了一张纸,写着几句话:“我从入狱以来从未认罪悔改,今后也不打算这样做,所以,我不符合法院的减刑裁定,请法院收回。”
魏光正不动声色地看完,对朱之洱说道,“好吧,老朱,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说罢摆摆手,让监狱管理员将朱之洱带回牢房。没走几步,魏光正又将朱之洱喊住,胸口开始起伏,走近他道,“朱之洱,你什么用心啊?你不认罪,你没错,是我们冤枉你了对吗?”
朱之洱低头不语。
魏光正一声冷笑,“朱之洱啊,你糊涂了大半辈子,黄土埋到脖子还不明白!这是谁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指望共产党给你认错?做梦!你个恩将仇报的败类!你闻闻自己,还有点人味吗?!当初真不该救你!”
朱之洱纹丝不动,像是一根水泥电线杆。
齐漫用力摆摆手,监狱管理员将朱之洱带走。魏光正感到心脏不适,皱紧眉头,手捂胸口,一脸痛苦。齐漫急忙将他搀进办公室坐下,从他衣兜里找出硝酸甘油药丸,放进他嘴里。半小时后,一辆急救车将他拉进宁夏市人民医院的急救室。经抢救治疗,魏光正住进内科高干病房。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值班护士发现魏光正的心电图屏幕上,光点不再跳动,变成一条直线。她把心电图记录仪的插销拔下,将魏光正的头扶正,为他轻轻合上睁着的双眼。
三
朱之洱继续服刑,齐漫安排他在狱中做教师,教授初中数学。文化大革命中成长的一代人几乎不读书,很多案犯是文盲,朱之洱便派上用场。数学是朱之洱的长项,教起来很轻松。由于他严格认真,很让齐漫满意,越发觉得他是个温和的怪人。
不久,郑丹萍寄信来,告诉朱之洱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坏消息是朱之洱半身不遂十多年的母亲,终于息了劳苦,回到天家;好消息是,家庭教会虽然还在禁止之列,但三自教会恢复,又能买到《圣经》了。朱之洱为不能给母亲送终而伤怀,但手握妻子寄来的和合本《圣经》,又感到无比慰藉。他知道母亲不会怪罪他,此刻,她老人家正站在主的宝座边,期待着与他重逢。
朱之洱二十多年没读到《圣经》了,再次看到那亲切熟悉的文字,甘之如饴,喜乐满满。读经、祷告、聚会缺一不可,但过去二十多年来他只能祷告。如今,政策放宽,读经便成了他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主的话语如同甘泉,滋润着朱之洱饥渴慕义的心。如今,他更深刻地体验到主的教诲:“凡喝这井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源泉,直涌到永生。”
是的,这二十多年来,正是主耶稣的甘泉养育着朱之洱,使他不但刚强壮胆,更充满喜乐。世间没有什么比主的身影更高大,主就是道路、真理、生命,靠了主,朱之洱度过了丰丰满满的大半生。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如使徒保罗所描述的那样,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他感谢赞美主,给了他这样的一生,让他在大墙之内追随他的脚踪。今后他要继续跟随,永不停歇。
教课之余,朱之洱还与各地的主内肢体通信,勉励他们坚定信仰,不被撒旦的诱惑绊倒。一位姊妹来信,倾诉信仰动摇的苦恼,信中说她的心灵很冷落,感觉像是主离开了似的,祷告没反应,聚会时也没有圣灵的工作,整个教会都如此。许多肢体们的爱心渐渐冷淡了,落在有名无实的状态中。一位弟兄来信,谈到自己处于软弱的光景中,不想祷告,不能藉着祷告跟上圣灵的带领和引导。查考圣经,记不住神的话语,灵里凄凉,胜不过世界和撒旦的诱惑,求朱之洱为他们的教会献上祷告。
朱之洱回信分析心灵冷落的原因,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当我们最初蒙恩的时候,信心比较稚嫩,神体谅我们的属灵生命的幼稚,似乎与我们特别亲近,一呼求主就答应,一寻求主就指引,一交托就替我们成全,教我们满心欢乐地感谢赞美主。神对待我们胜过母亲对待吃奶的孩子。但是,父神不能老是这样待我们,否则,我们老是婴孩,生命无法成长。
为了让我们长大,神会把我们放在昏暗、试炼、磨难和孤单中,不靠感觉单凭信心;不看环境和局势,只抓住神的应许;不依仗自己的聪明和本领,专仰赖父神的信实和怜悯。越是这种时刻,越不必惊慌愁苦,因为主就在背后托着我们,我们要靠主凭信,继续前行。
朱之洱回信说,信心软弱的原因还有几个,一个是对世界的迷恋,这是撒旦最得意的诡计;二是教会中神的仆婢和圣徒中有了罪恶,阻拦圣灵的工作;三是在世人所加的患难、逼迫、恐吓和折磨中屈服了,千方百计躲着十字架,不肯为主付出代价。这些是基督徒普遍存在的现象。坚定信心的唯一办法还是不住地警醒、祷告和祈求,此外没有别的出路。
即使最初只有一个人警醒,孤单地在神面前叹息、坦露、哀鸣、认罪、倾诉和祈求,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机。渐渐地,在主的怜悯下,会发展到两三个人。越来越多的人同心恳求,神的恩典就会越来越多,圣灵的做工也会越来越强。切不可因着祷告没有力量,无话可说,或者主暂时没反应就停止祷告,否则就是中了撒旦的毒计。祷告要恒切,直到主逐步赐下大怜悯和大恩典,使主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朱之洱最后勉励他们说,父神完全知道他的儿女们这种处境上的困难、卑贱和软弱,所以特别赐给我们一个最大的权柄,就是祷告的权柄。不论我们遭遇怎样的困境,都可以行使这个权柄,支取神在基督里隐藏的一切恩典、丰富与能力,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朱之洱的开导如同指路明灯,照亮了弟兄姊妹们软弱昏暗的心,使他们在灵程里开始了新的跋涉。
一年后,两个儿子结伴来看朱之洱。大儿子朱福生考上大学,选择自己喜爱的气象专业,二儿子朱福命也准备参加高考。儿子们告诉父亲,母亲已经退休了,正在家中安享晚年,等着跟丈夫团圆。朱之洱感谢赞美主,让他的一家人虽然分离,却健康地活着。两个儿子将父亲平安的消息带给母亲,郑丹萍更加虔诚地祷告,求神早日让丈夫回到自己身边。
一天,郑丹萍正跟请来的木匠商量打家具,忽然有个女孩拿着一个包袱敲开屋门。郑丹萍问她的名字,她便将包袱递给郑丹萍道,“我妈叫我把这个给您,大包是给您丈夫的,中包给需要的人,小包是给您的。”郑丹萍问她姓什么,女孩笑道,“我妈不让我告诉您。”说罢,转身跑远了。郑丹萍一边喊着一边追出去,女孩却很快跑远。
郑丹萍将包裹打开一看,大包是二十袋奶粉,中包是二十本《圣经》,小包里有一件衣服,里面加了二十块钱。郑丹萍跟木匠商量打一个小木箱子,好把二十代奶粉给朱之洱寄去。木匠以为郑丹萍跟女孩亲戚关系,但郑丹萍否认时,木匠愣了好一会儿。没几天,又一个包裹寄到郑丹萍家里,碰巧郑丹萍出去买菜,木匠替她收存了包裹。
郑丹萍回来将包裹打开,是从东北寄来的一大块冻猪肉,装在瓶子里。郑丹萍猜出,这一定跟朱之洱当年救过的那个东北流亡学生有关。当年那个学生被朱之洱劝说后,信了主耶稣,一扫悲观厌世的情绪,满是喜乐地回到东北。后来,他跟朱之洱通过几次信,说他在当地建立了聚会点,成为当地有名的传道人。朱之洱入狱后,他们之间中断了联系。郑丹萍又让木匠打了一个木箱子,将冻猪肉寄给朱之洱。
木匠打完家具,跟郑丹萍结算工钱,结完了收拾东西要走,郑丹萍将他送出院门。走了两步,木匠忽然转过身来,对郑丹萍说,“大姐,我也想信耶稣,您看行吗?”郑丹萍一愣,望着木匠那热忱的目光,一股热流涌入她的眼窝。她用力点头道,“行,当然行,感谢主!”她顺手将桌子上的《圣经》给了木匠一本,叮嘱他周日来参加聚会,但要悄悄地来,不能声张。木匠将《圣经》揣好,欣然而去。
四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按照法院裁定,朱之洱的三年有期徒刑就要结束。这天,所长齐漫将朱之洱叫到办公室,让他做好出狱准备。朱之洱低头不语,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一截电线杆子。齐漫觉得纳闷,问道,“别的犯人听说自己要出狱了,高兴得跟过年似的,你怎么无动于衷啊?”
朱之洱依旧低着头道,“我没资格出狱。”
齐漫哈哈大笑道,“我说老朱啊,你蹲监狱蹲上瘾了?给你自由反倒受不了了,对吗?”
朱之洱低下头,不再说话。
齐漫默默吸着烟,琢磨着怎么对付眼前这个正常的神经病。朱之洱仿佛一座雕塑,静静地坐在那,陪着齐漫吸烟。一支烟吸完,齐漫将烟蒂碾碎在烟灰缸里,轻声道,“老朱,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不服判决,想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们,对不对?”
“我不想羞辱任何人,”朱之洱道,“我也没有这样的权力。”
“你就是要羞辱我们,因为你觉得共产党冤枉了你!” 齐漫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你嘴上不说,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朱之洱又开始沉默。
齐漫点燃第二支烟,一口一口吸着,突然问道,“神让你们顺服世上的权柄,对吗?”
朱之洱点点头。
“那我们让你准备出狱,你为什么不顺服?”齐漫嘴角露出一丝嘲弄。
朱之洱再次陷入沉默。
“出了狱,你就是自由公民了,这难道不是神给你的预备?你拒绝出狱,就是违背神的旨意,不是吗?”齐漫脸上流露出得意之色。
“我可以出狱,”朱之洱道,“但不能离开监狱。”
齐漫盯着朱之洱,一脸困惑,心想,这家伙又出什么鬼点子?
“我希望您在监狱外找一处房子,我会住在那里。”
“你不回老家?”齐漫越发困惑。
朱之洱摇摇头。
齐漫扑哧笑了,“我可以在监狱外找一处房子给你住,不过这是暂时的,你早晚总要回家吧?你不想跟家人团聚吗?”
“我没有这样的资格。”朱之洱道。
“你是自由人了,为什么不能跟家人团聚?这需要什么资格?”
“我没有资格享受这种自由,”朱之洱语气平和却坚定。
“为什么?”齐漫的眉头几乎扭在一起。
“因为这自由不是出于神,而是撒旦的计谋。”
齐漫凝视着朱之洱,“你是说我们骗你出狱?你是说我们是撒旦?”
朱之洱低头不语。
齐漫微微颔首,一字一顿道,“原来是这样。你还是不服啊!”
朱之洱搓着两个脚尖,不出声。
“如果我们给你平反,你是不是就不这样想了?是不是就立刻扛起铺盖回老家了?”齐漫问。
朱之洱点点头。
“痴心妄想!”齐漫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道,“朱之洱,你比花岗岩还顽固!真是死不改悔!不过,我告诉你,这次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监狱是改造犯人的地方,不是你的家!”
“我要求继续改造。”朱之洱道。
齐漫牙齿咬得咯吱响,眼里冒火,恨不得将朱之洱烧成灰。良久,他长长出了口气,掏出一支烟,吸起来。朱之洱坐在对面,继续搓着脚尖。
三个月后,朱之洱办了出狱手续。齐漫在监狱大墙外找了一个破败的院子,作为朱之洱的住所。郑丹萍和两个儿子来到宁夏和他团聚。住了一个多月,两个儿子回到自己的家,郑丹萍继续陪伴丈夫。两人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宁静而快乐。朱之洱每天忙着与各地的主内肢体通信,解答他们的困惑。对于专门来访的肢体们,朱之洱和郑丹萍更是热情接待,让弟兄姊妹们感到家的温暖。
一天,朱之洱接到一封信,是老友约翰逊从美国寄来的,邀请他去美国讲道,却被朱之洱婉言谢绝,理由就是,自己还不是自由身,不能随便出外旅行。朱福生和朱福命得知这个消息,都劝父亲出去走走,郑丹萍却支持丈夫留在宁夏。约翰逊理解朱之洱的想法,将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
一晃几年过去了。这天,朱之洱接到小儿子朱福命的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受洗,但不是在家庭教会,而是三自教堂。朱之洱拿着信,半天没说话。郑丹萍劝他想开点,让神带领这一切。朱之洱回信,很高兴听说儿子接受神的呼召,但是,他希望朱福命真正明白神的旨意,而不是被撒旦迷惑。朱福命回信说,现在政府对宗教的管理越来越温和,在三自教堂蒙召的人越来越多,他将来还要去南京神学院读书,像父亲一样成为主的使者。
朱之洱从来访的肢体们了解到,三自教会的确越来越兴旺。他开始向神祷告,求他为中华大地上的儿女们开路,不知跌入撒旦的网络。这天夜里,他和妻子一同彻夜祷告。祷告至半夜,他忽然觉得妻子向他靠了过来,他以为妻子困了,拍拍她的肩膀,让她继续坚持。但妻子跟往常不一样,没从他身上挪开身子,反倒更沉重地压向他。他睁眼看时,郑丹萍紧闭双眼,歪在他怀里,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他摸了摸妻子的头,冰凉凉的;用手探向鼻孔,已经没了气息。
一周后,两个儿子赶来为母亲送葬。按照郑丹萍生前的遗愿,父子三人将郑丹萍安葬在监狱外的一处墓园。朱之洱凝望着前妻的墓碑,久久未能离去。他向天父祷告,求他安置好妻子,等待他去天上与她团聚。很多主内肢体前来扫墓,包括当年那个从郑丹萍手里获得第一本《圣经》的木匠。他告诉朱之洱,如今他自己也牧养了一个教会。
朱之洱的两个儿子带来新的消息。大儿子朱福生作为气象专家,准备移居美国。他告诉父亲,自己不打算回来了,也希望父亲跟自己一起去,顺便看看曾经的战友约翰逊弟兄。朱之洱拒绝了朱福生的建议。二儿子朱福命神学院毕业,准备深入西北传播福音,顺便照顾父亲。朱之洱为二儿子向神祷告,愿神加给他力量,刚强壮胆,将脚踪代代相传。
几个月后,朱福生从美国传来约翰逊牧师的消息。此时,这位老人已经患了中风,躺在轮椅里生活。他的牙齿全部脱落,只能靠流食维持生命。当朱福生拿出朱之洱带给约翰逊当年最爱吃的点心,他打开包装纸,将点心紧紧攥住,颤抖着一点点碾碎。他把朱之洱的相片摆放在床头,伴着泪水久久凝视。
朱福命出外传道的时候,就把父亲委托给当地的肢体照顾。朱之洱不服老,常常骑着自行车去街上打印自己给肢体们的通信和材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一跨上自行车,就开始左右摇摆,惹得从他身后经过的一位货车司机大骂,问他是不是想去见阎王。
朱之洱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气力越来越差,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主内肢体给他的信已经码了高高一摞,他每封必回,但回信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来信的增加。这天晚上,他忽然感到思路特别清晰,吃罢晚饭便开始复信。他一口气写了七八封,望着一晚上的战绩,对自己非常满意。他喝了口水,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以备再战。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风声,抬头一看,天地忽然被大光照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用力张目,发现一团白云出现在空中,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微笑地看着他。他不禁脱口而出,“主啊!万王之王,是你吗?主啊,你要把孩子接到你身边吗?”那人微微一笑,渐渐隐入白云,云团开始上升,越走越远。朱之洱拼命向前赶,想追上那个巨大的云团,脚下却像被拌了一下,一个趔趄,深深地跌下去。他倒吸一口冷气,全身一抖,睁开双眼。他观察着身边的一切,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他闭上眼睛,想回到梦中,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球,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擦了把脸,继续伏案奋笔疾书。
从这以后,朱之洱越发觉得光阴的短暂和宝贵,觉得对肢体们的亏欠更多。凡有肢体要求拜访,不管身体是否吃得消,他毫不犹豫地答应,独自准备饭菜招待弟兄姊妹,他感觉自己在跟墙上的时针赛跑。这天,他收到二儿子朱福命的来信,通知他一周后,他将和一拨肢体来探望他。朱之洱彻夜祷告,感谢赞美主为他预备这美好的团契。几天后,儿子和肢体们到了,敲门不开,翻墙进去,发现朱之洱神态安详,歪坐在藤椅上,手里握着《圣经》。《圣经》打开着,纸张被风轻轻拂动。朱福命把《圣经》从父亲手里轻轻抽出来,发现父亲读的是诗篇第二十三篇。
一个月后,朱福生从美国赶来,与弟弟和弟兄姊妹为朱之洱开了追思会,将他的骨灰与郑丹萍合葬一处。墓碑正面刻着朱之洱和郑丹萍的名字,背面刻了他们生平最喜爱的一首赞美诗: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的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朱之洱没什么遗物,只有少许的几件衣服和家具。朱福生将父亲的一些信札带走留作纪念,把朱之洱用过的《圣经》留给弟弟朱福命。这本《圣经》密密麻麻划写了很多批注,尤其是《新约》,几乎每页都有。朱福命将父亲的《圣经》小心翼翼装进包里。明天他要去新的聚会点讲道,这本圈圈点点的《圣经》会给他很多新的启示。
2012-4-23